彭绍章(左)与井泉合影于齐白石故居 小说《桃花行》一气读来,心绪又穿越到了若干年前,细读同一作者所著《逝水流云》的那些年轻的夜晚。一时竟欲辨而忘言。还好,旋又冒出古代高蹈派文士之宗陶潜的《桃花源诗》:“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这么优美的诗句翻译下来就是:世俗鄙陋而桃花源中淳厚那是根源不同,可仙源一现接着又消失了。请问那些在世上交游的俗人,怎能臆测到这尘世外的情形?就让我蹑着脚步追随清新的风,高高飞飏,我要寻觅那和我志同道和的人。
这是一周前的心境了。
今日得宽馀,我欣幸于自己可以蹑作者彭绍章先生的“桃花风”,复来寻访一番我心中久违的桃源。
《桃花行》说的是乡下中学女生林桃花的故事——一个吾乡水蜜桃压弯枝头之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故事。其实我逡巡于称其为故事,因为纵观两万余字,其故事之贫乏,恰如小说中的那片土地那个时代,穷白得只剩把酒话桑麻,哪有什么能激动现代都市男女的时髦情节?可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桃花行》的魅力正在于它对都市情调的背离,对乡土的回归与本位的抒写。它告诉人们:在贫瘠的土地上,也有值得珍惜的原生袭人的清香。
小说以主人公林桃花的成长经历、出路浮沉为线索,最引人别致的地方是对林桃花的人物刻画。林桃花是古镇桃花滩典型的美人胚子,对这个浑身散发乡野气息的成熟又诗性的女孩,作者似乎有意淡化了俗套的美艳煽情,而是集中笔墨状写她的可人之慧心、撩人之个性。林桃花之所以成为典型人物,不是她特别的美(小说也没有浅薄庸俗地将她安排为众人追捧的校花之类,相反,她成绩不好,还因为诗性张扬遭人非议),只是因为她拥有与众不同而取众人之长的“沾着蜜糖”的“樱桃小嘴”——会说话、会卖俏,同时她凡事肯为对方想,肯让步,追求进步但骨子里媚俗,这也决定了她日后嫁作商人妇和理想的折翼。然这正符合小说典型人物创作的核心的艺术规律:圆形人物比扁平人物更真实、更鲜活、更耐读,此外的主要人物如中庸的江水寒、刻板不失精明的苏国平、心思多的李勋乃至作风不正的胡之政,也都被作者按生活面貌(而非个人情愿)塑造成了圆形人物。围绕着内慧外俏的基本个性,女主人公至少有以下七组生动镜头令人难忘:一是初三时,纯真烂漫的她在青年班主任宿舍立柜穿衣镜前梳妆,一时“灌醉”也糊涂了这位一点也不柳下惠的男教师。桃花以一个俏皮的敬礼、一个甜蜜的笑靥加一句巧妙的托辞解了双方的围,临去时飘逸的秀发俨然一面骄傲的旗帜。决定人物命运的性格就此基本定型。二是半夜拉陪睡的同学起来看月光,差点被没有诗人气质的师生误解为神经质,幸有她的语文老师江水寒力排众议、从另一面予以肯定。三是为小说男主人公中年教师江水寒“一丝一丝地剔桔络”(如此表现其感恩的细节,文中还有很多);而后,有为表现其勇于冲破世俗追求自我的个性的借书一节——为借得江水寒“心痛”弃席慕容、涂静怡而取普希金、浮士德;最后,有与江水寒一起,以“扯皮”笑谑灰色人物李勋的醉人场景。四是为答谢江水寒独具匠心的栽培,并与其探讨获得乡政府工作的路子,其处女诗作《桃花行》的出路对于桃花本人的出路影响之微,几乎可以忽略——世俗需要的是桃花,而非桃花的诗意。五是主动领着看错了时间(我以为无需处理为手表指针慢了一小时,干脆处理为看走眼了更妙)提前来她家吃酒的江水寒到楼上闺房轻音乐一般的闲谈、倾吐梦想。六是有了工作后拉着桥头巧遇的江水寒到一丛杂树下说体己话。七是在大雪欲来之前,专程看望江水寒夫妇谈终身大事,最终,江郎一席谈,惊破桃花梦。这也是小说中林江二人最后的交心,但还不是最后的见面。小说情节另一引人而清新之处是没有落入师生恋的俗套,作品男主人公江水寒的塑造也很丰满,能代表洁身自爱同时关爱学生的大多数教师,其与女主人公的师生情建立在志趣高雅的基础上,惟其如此,而能发乎情止于礼。思想中理想主义元素很重的江水寒令我敬重:如果最终他交给具有相似理想气质的红颜高足的箴言是“勇敢地追求你自己”的话,我反倒要轻视他,而这也不符合故事或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也许出乎读者意料,作者给林江二人安排的结局竟是相顾无言。其实这正是生活的必然:平凡人面对各自生活的重负,都只能采摘“江岸的毛桃”了。(“好运”倒属于胡之政这样的有手腕的人物,有通天本领,富甲一方,孽缘也能修成良缘。小说中这一情节的点染,除起了对比的效用外,更于尾声处另开讽刺一境。)于是,桃花流水窅然去,换了人间:曲终人未散,对主人公桃花而言,花色妖娆似有若无,身份或许在有主无主之间(高龄父母不见、乐认刻板干爹、夫君“物流”南方),但这些已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岁月不居,此桃树旁边已经伫立另一株幼桃,又一度的春天即将到来,而一江寒水亦已情老江郎。
行文至此,想起作者最近特地应我稿约、由我刊发在《今日蒸阳》的随笔《那树桃花》:斜风细雨之中,撑一柄粉红而湿漉漉的梦。总体感觉,彭绍章先生的文学艺术风格开始由原生风情型向淡泊哲思型转化。就《桃花行》与《那树桃花》而论,前者由于是小说,构思更大胆情绪更浓烈,犹如吾乡衡阳之特产原坛湖之酒,刻画得惟妙惟肖的苏国平、李勋不由得令人联想起《围城》三闾大学的高松年、李梅亭;后者则犹如吾乡之米烧酒,味道稍许淡一些,有如丰子恺、周作人的叙事风格,大道至简,至诚如常。粗心的读者不容易读出其隐藏于素装淡抹之下的沧桑与思索。也许多数感性读者会对先生的早期亲情散文有偏爱,此间大多数篇目以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取胜,读先生的小说最好与他的此类散文参照。
以上属于泛泛而谈,下面整理一下对《桃花行》艺术的印象。
其一,作品情节明朗易读、生活味浓。行文有行云流水、微波荡漾之势,不作描头画角、矫饰雕刻之态。叙述视角采取双线(自述与转述)推进,并不借助令人炫目的所谓现代派技法,故情节发展,层次历历;并不为小人物虚拟大风大浪以小见大主题先行,或以此激荡读者心弦。但注重庄谐并出,情理相生。故虽凡人琐事而生趣盎然。比如桃花毕业后江水寒问桃花娘桃花的消息,桃花娘不作正面回答而一再逼问“你找她做嘛咯?”当得知是一个不屑一提的诗稿发表消息时,才乐呵呵地与江谈起职校招生连她也收到通知书的话题,令读者一时紧张转瞬忍俊不禁,而且必定掩卷深思。
其二,艺术笔法长于“运意”、生命感强。非镂花工匠式,乃写意画师型。元袁桷赞东晋名士孙绰 《天台赋》:“运意高简,忘象以求。”彭绍章老师亦如是,其对人物肖像、心理性格、生活环境、风土习俗,极少作直接的静态描写,擅长的是细节说话、白描取胜,特别注重言外之意、象外之意,让人物通过别有滋味的一言一行、一事一景,完成各自的个性形象与情感寄托。比如写桃花批评苏国平钟摆一样的“等时性”;胡之政问桃花关心他的老师是“老年”还是“青年”,桃花立马说他都错了,是“中年”。这些无不寄意而不显。
其三,小说语言似繁实简,细嚼之下,隽永蕴藉,张力十足。例如《桃花行》引子中小说人物置身的特地环境“二月八”的早春烟雨图,化静景为动景,最终将这一派流动的江南美景巧妙而自然地托出而为林桃花出场的绝美布景:“疏落的桃花恰成了烟雨中的几抹玫瑰色的阳光”。紧接着作者细针密线写了桃花滩商铺娘爷怂恿女儿爱俏,试看这洋洋洒洒的笔墨:“接待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成千上万的客人,能不图个门面?你那软绵绵的米粉嫩生生的豆腐会馊,你那光溜溜的酸菜缸子凉森森的竹制床板会馊,谁去推销呢?自然是女孩子。”表面含笑,实则含泪;乍看用墨如泼,实则简省之极,因为其反映的社会面非常广阔。买田看塘,买女看娘。欲介绍桃花,先写桃花娘:“闲来抽支把烟。但那绝非派头,绝非泼辣,那是休息,是算计,是思想。闲绕的烟圈中往往算计出思想。”这一小节文字,严散互见,张弛有度,多么引人入胜,简约与深刻多么神奇的达成了统一!主人公置身环境之艰难自是不言可喻。又如,文中先后出现的意在刻画灰色人物李勋的细节:“李勋书记踱进门来,他就在斜对面的团委办公室坐班,早窥见桃花进门有二十五分钟了。”“他早在后窗口觑见桃花进门有二十五分钟了。桃花与江水寒交换了一下眼色:‘你看!’”如此的语言风格,我以为是作者在继多年的老辣沉酣之后不经意而达到的质的飞跃。仿佛登泰山,终于爬完十八盘,疾穿南天门,纵步云雾天街,不觉矫健如飞。
近年来我对衡阳地区小说界时有涉猎,我觉得《桃花行》是其中一篇罕见深度与韵致的中篇力作。只惜先生笔下的“桃源”——“桃花滩”只是一滩荒芜,甚至够不上昙花一现,较有忧患意识的人们才能被激起深长的反思,对教育、对农村、对人性、对体制……想要从中“寻吾契”的人们不免摇头或垂头总之是不会仰头。她的丰富而指向朦胧的内涵令我想起那位上接陶翁的半官半隐诗人王维的古风《桃源行》——“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悲剧乎?喜剧乎?都像是又都不是,结果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曾经。重要的是彭老师的佳酿,让我沉而复醉,亦如那位武陵渔人,信步所之,终于难辨仙源。兴余撰文,权当“志之”以供后访者备考。
佳酿饮罢,忽而对文题也产生浓烈兴味。“行”,乃古诗中最自由的一种体裁,作者移花接木冠于女主人公之新诗(窃以为文中能出之或部分出之更过瘾),继而移之于小说之题,尤妙甚!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诗,美好的生活境界亦当如是。察“行”之一字,今人最易联想为旅行,也无妨,人生本是一趟旅行,敢爱敢恨,爱得赤忱,恨得洁白,林桃花正是这样的一树夭桃。君不见,此剧余音袅袅处,男主人公放眼窗外:“桃花滩一带,花事正繁,一片粉红的云。、”我欲补上一蛇足:“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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