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史诗叙事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涌现了一批如《平凡的世界》、《白鹿原》、《古船》、《活动变人形》等著名的作品。但一些作品也由于过度追求“对一个历史时期社会风貌的全面反映”,从而导致了“史诗的空洞”,即作家在创作之前所形成的史诗姿态,使创作变成了史诗的“填空”而非创造,缺乏“鲜血和生命”之浇灌,史诗叙事在瞬息万变的社会转型时期面临着越来越多的危机,也焦灼地期待着与时俱进的超越与突围。许多作家为此作出了殚精竭虑的努力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近期,蔡测海的《家园万岁》可谓其中比较突出的范例,尤其是它在多个方面的创新值得关注。 一、史诗叙事的本质化。史诗的长处在于包罗万象,可以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的真实;史诗的短处也在于“无所不至”,仿佛什么材料都可以“拼凑”,这样无疑会使史诗成为“大杂烩”的风险。蔡测海凭藉其丰富复杂的生存经验和高超的聚拢生活之技术,以三川半的小地方的奇人奇事为对象,对中国的乡土政治文化进行了高度本质化的叙述。在《隐士与游侠》的访谈中,蔡测海谈及到了他的叙事追求,即在“大堆废话中提炼出具体经典意义的东西”;所以,作品从原计划的八十万字缩略到二十万字,追求的正是“沙里淘金”。这种本质化叙事首先是境界阔大,反映了人类历史的某种缩影。作品稍显模糊地呈现了近三百年的乡土中国政治文化,犹如一粒沙子反映了整个宇宙一样,三川半人们的开天辟地与生死情仇,平凡至极的生活与波诡云谲的斗争,正是以人类如何由征服自然向构建合理的社会秩序、由群体的自为向个体的自主之现代转型为背景的。所以,它疏笔勾勒的时空,正是中国的象征;同时,它所展开的三川半之编年史,正构成了史诗叙事的超稳定的“原型”与模式。其次,这种本质化叙事还穿越“千针万线”,不惑于时间的琐碎和枝丫,旗帜地鲜明地凸显出历史的基本走向及其脉络。作者以大河奔流的形式,移形换景地描绘了三川半的人事变迁,但始终以赵常的命运为潜在主线,这样,在寄托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三川半的进步过程中,既尽可能地容纳了历史的斑驳与不确定性,又自然地凸显了诸多因素的合力矢量——坚定地指向未来的方向。还值得提及的是,这种本质化叙事还不得不忽略一些必要的丰富和细节,力求简单,甚至简单至极,仅仅留住一些关键的节点,留住一些具有无限想象力的事物,犹如“老人与海”之意象。如每节拟定的小标题,将三川半的历史予以还原与连续,如洞里彭锭、人熊和洋人、屠刀成佛、快乐福地、大药方、天香、妖风、聪明日子聪明街,等等,它们积淀着丰厚的人文内涵和历史风云。但它们如魔方般的组合却散发出万花筒般的魅力,使作品的意蕴绵延不绝且在不断的自我创造中更生。总而言之,《家园万岁》以境界、主线和节点为核心,重新复活史诗叙事的“本原”,这种探索性实践尽管不乏风险,但却也使之充满了创新的疼痛,尤其不落俗套。 二、史诗叙事的神秘化。在小说的开始,作者这样写道:有一种游戏,叫做回来。把一件事物从手中扔出去,穿过空间,也同时穿过时间,然后再回到自己的手里,你把它捉住,再扔出去,再回来。三川半有个叫赵常的人,从小就会玩这个游戏。会玩这个游戏的人活得长。玩久了,人也像一件事物,扔出去,又回来。再出去,再回来,赵常的命运从此反复无常。与之相应,作者也重新格式化了史诗叙事的惯性模式与实用主义情怀,以巫楚文化的神话系统为根柢,力图构建史诗叙事的神秘主义诗学。正如周保欣对当代审美思潮中的神秘叙事之概括一样,这种神秘主义诗学是在深味1990年代以来文学普遍存在的平面化、零散化、拆解深度倾向之后,对某些伪神秘主义描写相当严重的粗鄙化之反驳;依恃于现实的基础和事物的真实性,不但力戒对西方和拉美现代文学生吞活剥、生搬硬套,把神秘主义题材时尚化,为神秘而神秘;而且还不断强化神秘主义的哲理思辨力和艺术化解力,在有选择的认同中,进行必要的提炼和节制,并将之内化为文学创作的经验和灵魂。这种神秘主义叙事首先表现为时间的复制性。虽然社会的风云变幻,总是把三川半搅拌得一塌糊涂;然而,在无数的生生死死中,赵常却奇迹般地超越了人类的极限,返老还童。从清朝的“杀流官”到改革开放时期的美国之行,在炫目的世异时移中,作品以赵常缩略了时间的丰富性,仅留下爱恨情仇等一些社会基本因素;以三川半积淀着历史最初的内涵与韵味,总是此起彼伏着原始而又单调的喧嚣与躁动,作品由此深刻地展现了超越人类感知的、神秘的轮回哲学。其次,渗透在文本中的某些超常规之事,还包括十年练成半人半仙的刘金刀及其秘药,如六月瓦上霜、九牛造、四两麻、记心菜,等等;湘西的赶尸传说、聪明街拿干红薯片当钱使,野猪在岩洞里沾了人气并学会讲话,猪话和人话混杂;三川半草木皆有药性,但医治三川半人最为灵验,等等。它们氤氲着作品的不确定性,以自然形态上的自发性神秘出现,穿越存在论意义上的命定神秘,直达文化哲学形态上的智慧神秘,从而使作品在对生活现实的逼真呈现中,又开放地指向意义的混沌及不可预测的未来。另外,作品还藉此深刻地凸现了毛峰所想象的泛神色彩:如对天地万物的无限敬畏与爱慕,坚信人心与天地之心本质相通,山河花草木石等事物均有其内在的生命、心灵和情感,总之,蔡测海用诗情将一个短暂的世界改造成一个永恒的美的世界,让生命迸发出创造性的光辉,也使史诗叙事突破了实践的临界点而不断飞升。 三、史诗叙事的哲学化。在谈到存在主义作家的成功之处时,法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安德烈·莫路亚认为,这是由于他们把这种哲学运用于小说和戏剧,为小说和戏剧增加了分量,带来了反响。由是观之,具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不可能不感受着时代和历史的要求,形成他的哲学观念,同时也不可能不将他的哲学意识外化到艺术的作品中去,从而表达他对当时生活的审美认识。在对三川半二十年的体察中,蔡测海形成了他的独特的叙事哲学,如叙事立场的民间化,他曾这样概括道:民间就是一种真实存在,不虚饰,是自然的,世间万事万物存在于此。因此,作品始终聚焦于三川半普通百姓的平凡人生,赵常即使在被封为都督之后,也不敢奢言特殊,仍然以三川半子民自居;同时,作者还泄露天机地展示了三川半的基层社会生态及其潜在的运行机制。叙事内容的道德化,聂震宁曾说过测海一直是位有人文情怀的作家,精神至上主义者;从形而上而言,《家园万岁》表现的是一个很大的题材,即人类的存在方式与归宿问题;从形而下而言,是从人的“性本善”出发,对善政、良民和民族平等、富裕的深入期待,从而积极探索如何构建当代中国的和谐社会。叙事话语的本色化,作为以“纯粹的中国语言方式”所创作的作品,《家园万岁》也在努力寻找“怎样为汉语语言提供新的元素”:除了一贯的蔡氏幽默之外,作品还力避外来语的创伤性影响,追求某种无限透明、天真、自然和朴实的语言气质;追求语言节奏的诗化和舒缓,“娓娓道来,行云流水,从善如流,出语不伤人,叙事不伤心”;追求语言逻辑的非常规化,由意象激发想象,由场景悬置意义,由实在聚焦荒谬,从而使作品在有限的语言表达中,包孕了潜在的无限组合。总而言之,时代的哲学寻找它的文学表现,优秀的文学追求它的哲学概括,它们共同找到了蔡测海,并通过这部作品统一了起来。 从《十月》刊发至今,《家园万岁》获得了一些赞誉和批评;以上,我们也从史诗叙事的本质化、神秘化和哲学化三个层次对它进行了初步的叙事分析。但这是远远不够的,其丰富厚重的思想内涵和艺术特色仍有待于我们深入的整理和发掘,尤其是它所寄托的某些文学理想,在深化中国文学的自主化并走向世界的今天,更具有某种值得深入探讨的典型意义。 (责任编辑:百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