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来了,留下他的诗集《乡土恋情》《山庄》和他茹苦含辛编成的《中国当代校园文学丛书》四大卷。望着他那山里人特有的朴实憨厚的笑容,特别是他告别时那颠簸的身影,我的心不禁为之一热,多好的人,他本身不就是一首诗吗? 我知道,生理上的缺陷,往往给人带来心理上的挫折与自卑,但与此同时也往往使他的人格特征出现自卫与补偿的倾向。英国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说:“最好不要把残疾认为一种标记或证据(这种情形是容易欺人的),而应当把它当作一种原因,这种原因是很少不引起相当的效果的。凡是在身体上有招致轻蔑的缺点的人总是在心理有一种不断的刺激要把自己从轻蔑之中解救出来。因此所有的残疾之人都是非常勇敢的。在起初,他们勇敢是为了受人轻蔑的时候要保护自己;但是经过了相当的时间以后这种勇气就变成一种普遍的习惯了。”(《培根论说文集》,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59—160页。)的确如此。小儿麻痹导致的残疾给了海生终身的痛苦,但也刺激他为补偿自己的人生的缺陷而不断地拼搏。正像他自己说的:“残疾的身体像一只蜗牛,不能从沉重的壳中解脱。但正是‘沉重’,才使我产生一种向上的力量,迫使我义无反顾地追求着表达生命的最高方式。”(《乡土恋情·自序》)“我只想以残缺的身体向世界展示出完整的精神,看看自己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别的都无奢求!”(《乡土恋情·后记》)海生的诗,正是他以精神的顽强支撑起生命的沉重,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勇气和毅力同人生的厄运搏斗的纪录:跻身于芸芸众生/毕竟有一条自己的小路/一步一个血印/写着人生。这是诗人25岁时为自己勾勒的一幅肖像。我眼前仿佛浮现出他在弯弯的山道上,拖着残疾的腿,为了他创办的山泉文学社而奔波的情景。海生不愧是大山的儿子。山的博大开拓了他的胸襟,山的青翠开启了他的智慧,山的坚实造就了他刚强的个性。这种大山情结,构成了海生诗歌风格的基调。海生是在1987年写出他的处女作《淘米》的。此时的诗坛已是旗帜林立,流派纷呈,各色各样的新潮诗铺天盖地而来。海生却像一个朴实的山里的孩子,面对五光十色的世界,他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却没有去赶时髦,而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以其山里人的朴质,写出了他对大山、对家园的恋情。 “野人怀土,小草恋山”。山里人自古以来就有一种对家乡的依恋情结。海生秉承了祖先的这种家园意识,他的胸怀充溢了对故园的爱、对家乡父老的深情。在他的眼里,家乡人民的平凡的日常生活也都充满了氤氲的诗意,像《二月二》中所写:“这天真好,阳光真好/我媳妇脱了棉衣/蓬勃地炒糖豆/我在天井中像从前父亲的样子/打‘簸箕’布‘福囤’/祈祷民间吉祥”——在对民风民俗的朴实的描绘中,诗人的家园之思溢于言表。又如《杏》:“杏花飘落的时候/山雀似的妹子们开始沉默了/那胸脯上结出了小杏儿/使四月羞答答的/四月是山妹子们充满幻想的季节/她们的爱是一枚青杏儿/不慎轻易地给别人摘去/就会酸透一生”——杏是山区最常见的果木,诗人把杏的形象与朴实美好的山妹子联系起来,进而把她们的爱喻成“一枚青杏儿”,诗思缠绵,意象别致而富有韵味。再看这首《五月》:“我一口气割完一块麦地/便躺在麦捆上/舒坦极了/阳光正好南风拂汗/悠悠白云把我飘起来/融入蓝天”——割麦,本是阴历五月农村最为常见的劳动场面。难得的是诗人跳出了对生活现象的复制,而是侧重表现劳动中人与自然的和谐。在诗人看来,人与宇宙是相同的。此时体现了抒情主人公共宇宙的融合与对现实层面的超越,这也表明诗人的作品有别于一般的歌咏乡情、歌咏家园之作,他所要追求的是一种自由的精神的家园。 我还注意到,海生的诗尽管渗透着对大山的依恋,对家乡父老的热爱,表现了一种浓重的家园意识,但已不是传统的那种故土难离的情结了。他毕竟成长于20世纪后半叶的改革开放的中国,因此他对家园的关照在具有我们民族传统观念的同时,又有一种现代气息:“山庄,山庄,我们的血肉之躯/使吮吸苦菜奶长大的/我们的爱情,我们的歌声/都是在你的苦难中产生/……当我们能够被判宿命的背影/高高站在你的肩上敲开阳光之门/你的草屋下,风俗和民谚/渐渐把阴暗的部分抽掉/新鲜的词语在粗糙的手上/补充着血统,坚实而明亮”(《山庄之恋》)。在这里,苦难与幸福,哭泣与歌声,负载着沉重历史的过去与充满希望的未来,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深情的大山与家园的交响。 现在,海生已走出了养育他的大山,他的面前是一片开阔的未知的世界。如何把握住自己的优势,同时又不失时机地调整自己的心理结构,对他说来,无疑是崭新的课题。我相信海生是会勇敢地面对这一挑战的。因为他是以残疾之身而找到诗这一世界对话的方式的,他是通过诗才进一步认识到生命的存在及其沉重之感的,因此他会永远与诗为伴,他的生命将与诗歌同在。 1997年3月13日北京芳草地 (注:吴思敬,首都师大文学院博士生导师,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兼校园文学研究会会长。本文原载山东作家协会《作家报》1997年) (责任编辑:百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