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人在哪里,也不管人家怎么称呼你,几乎每个华人家族,都有个‘1949的故事’。”这个故事对龙应台和她笔下的人物来说,就是“失败者的故事”,但是,关于已过去六十年的那个历史节点,已经不需要补充新的“伤口”和血淋淋的情节了,需要的是提供疗伤的方式。从这一点来说,《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是一本“疗伤系”的心灵抚慰之作。文·林野王 龙应台女士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自出版以来,便成为华语文化圈的热点话题,相继出版了香港版和台湾版。尽管大陆版依旧遥遥无期,但是该书在港、台出版的同时,大陆的三联书店推出了龙应台的文集《目送》,主打亲情牌,以对父母亲的回忆和家庭故事为核心,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缺席的遗憾。 确切地说,对大陆读者来说,除了它的象征意义,《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是否在大陆出版,实际上无关紧要。因为这是一本以香港和台湾为诉求的书,大陆读者并不在龙应台的预设之内。龙应台在写作的时候,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读者所在的位置,其所采用的叙述技巧,也和目标读者的设定严丝合缝,正如这本书的首版选定台湾、首发选定香港一样。相较而言,大陆读者只是个外来者,旁观者,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只可心怀感动,不可大声疾呼,只可眼泛泪光,却很难产生“与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觉。 单就这一点来说,大陆读者无论如何成不了这本书的“好读者”。除了感动,大陆读者能够做出的反应不多,而一个好的读者,却需要超乎感动之外,超越感动之上。大陆读者的反应被“束缚”,原因当然不在于大陆读者的情商和智商,而在于龙应台在写作伊始,便选择了放弃大陆。 `讲述“失败者”的故事 龙应台之所以选择“放弃”大陆,肯定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最直观而简单的解释,便是这本十五万字的小书,无法容纳大陆的万里山河、十亿黎庶。如果企图将大陆容纳进《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所需要的篇幅将扩充不止十倍百倍。而在另一个角度来说,大陆对于龙应台,终归属于不熟悉的“异域”,不像台湾,生于斯长于斯,呼吸吐纳于斯,声容发肤血脉皆融化其中。 龙应台在书中和回答记者问中多次强调“失败者”这个概念,声称她的写作是“向失败者致敬”。失败者与胜利者,在哲学中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而中国的历史叙事,一向有“成王败寇”的传统。龙应台并没有企图否定这一中国特色,她只是将这一历史叙事传统向前推延了一小步:“我不管你是哪一个战场,我不管你是谁的国家,我不管你对谁效忠、对谁背叛,我不管你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我不管你对正义或不正义怎么诠释,我可不可以说,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姊妹?” 这种推延,有着人道主义的一面,还有着现实环境的一面,或者说,是在四壁空旷的“现实荒漠”上打开了一扇窗,使生活于其中的人,能够看到大海。而要明白这一扇窗的重要性,就需要到台湾的现代史中追寻。 台湾的现代史,固然可以说始自1949年蒋介石迁台,也可以说始自1945年日本投降国民政府接收台湾,还可以说始自1895年日军占领台湾。无论哪一个时间节点,生活在台湾的众人头上,都高悬着“失败者”的头衔。龙应台抽刀截断众流,以1949年为时间节点,开始述说这一节点之前之后的故事——国民政府军人和家属、流亡万里的学生、被国军诱骗或强迫的青少年、被日军裹胁的原住民,在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迁徙。每个人的命运都被打碎了,重组了,个人的心灵留下了伤疤,族群的情感中留下了裂痕。“不管你人在哪里——台湾、香港、大陆、海外,也不管人家怎么称呼你——本省人、外省人、原住民、香港人、大陆人、华侨,几乎每个华人的家族,都有个1949的故事。”这个“1949的故事”,对龙应台和她笔下的人物来说,就是“失败者的故事”,而对大陆读者来说,是“日月换新颜”的故事。这也是这本书选择“放弃”大陆原因所在。 如同许多评论文章所说,《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所写的是“大时代中的小人物”—这是一句俗滥的套话。大时代、大历史,似乎成为这个时代评述过往时唯一能够选用的字眼。然而,这种字眼,不仅恶俗,而且不负责任。没有时代能够大到可以忽略被碾倒在时代车轮下的人物,同样,没有历史能够大到可以漠视历史缝隙里涓涓流淌的血泪。时代和历史,就由这些暗红色构成。龙应台高举着“失败者”的头衔,以“失败者”命名她的父辈以及1949年的芸芸众生,体现了一个卓越的业余史家对历史的恰当认识,也就是陈寅恪所说的“同情之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而龙应台自称“失败者之子”,则在“同情之了解”的基础上,表达出对历史的承担。毕竟,逝去之昨日并不遥远,心灵的伤疤需要抚慰,族群的裂痕需要弥合,而这种工作,不能轻易地推卸到“大时代”、“大历史”身上一了百了。所谓历史宜粗不宜细,所谓抛却包袱轻装上阵,或者是孱头的言语,或者是独夫的口号。而生活在时代和历史中的人,伤痕深刻,不可磨灭。 一本“疗伤系”的大作 如果《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只是展现出历史的创伤和个人命运的惨烈,那它只会成为一本平庸之作。确切地说,《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的故事,在过去60年的口述历史中,已经被复述过很多次,相关重大事件的历史细节,也在历史学家的研究中得到过呈现,龙应台并没有提供更多新的东西。实际上,关于已经过去的六十年前那个历史节点,已经不需要补充新的“伤口”和血淋淋的情节了,需要的是提供疗伤的方式。从这一点来说,《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是一本“疗伤系”的心灵抚慰、心理按摩之作。 “疗伤系”并不是贬低龙应台的价值,心灵抚慰也不是简单的通灵师和心理医生的工作,尤其面对的伤者不仅仅是个人,而是由密密麻麻、面目清晰的个人组成的族群。在历史的节点之后,在大洪水过后的一片荒原之上,受伤族群的心灵需要抚慰,需要被治愈,这就是埃利·威塞尔(犹太作家,1986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写作主题多以关于大屠杀的记忆为主)之于犹太人、哈维尔之于捷克人、图图大主教之于南非人的意义所在。这并不是说龙应台已经足以和上述人媲美,而是说龙应台提供了“疗伤”的思路和模式,尽管这一模式目前只适合于台湾民众。 龙应台的“疗伤药方”之一,就是对失败者的生命力的坚信。《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描述的人物,无论她的父亲母亲,还是流亡南洋的原住民,无论是逃亡不忘读书的三千学生,还是被拘禁期间不停表演的军乐队,乃至于台湾岛的八百万人,都展现出旺盛的生命活力。不可否认,这些人物、细节、案例,经过了龙应台的“选择”,以至于有些整齐划一,但他们构成了一个群像。这个群像诉说着,他们不是“失败者”,相反,他们是战胜命运、战胜历史和时代的“胜利者”。对于台湾读者来说,《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所企图构筑的,就是头戴“失败者”帽子的这一族群的自信心,通过展现被侮辱、被损害、被抛弃、被割裂之后的个人自我成长、自我抚慰、自我治疗的过程,聚沙成塔,点石成金,企图实现族群的抚慰和治疗。这一过程缓慢而漫长,正在进行中。 相比来说,龙应台提供的另一“疗伤药方”则有点轻飘:“一个时代,一个社会,一个国家,很可能有负于一整代人......欠他一生一世,欠他整个回不来的青春,而且绝对无法偿还。”时代、社会和国家对责任的承担,必须建立在“真相与和解”的基础上,没有真相,没有和解,所谓的责任将是空口白话。真相意味着对历史的重新认识和书写,意味着生活在历史中的人换一个位置看待历史和自己,和解则意味着宽恕。最近20年,台湾社会在逐步地袒露真相,但许多人看待历史的方式、看待自己的方式并没有改变,族群的裂痕依旧清晰。这不是一个“欠”,一个“道歉”就能够解决问题的——马英九已经就二·二八、白色恐怖代国民党道歉了,然而道歉的双方依旧固守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不肯挪动一步,没有宽恕,没有和解。 对于大陆读者来说,龙应台的上述话语将更不容易获得认同。龙应台在接受大陆记者采访时说,这本书的大陆版可以有一个副标题,“你可能不知道的台湾”。大陆读者固然需要对台湾抱以“同情之了解”,但大陆读者更需要对自己抱以“同情之了解”。 (南都周刊) (责任编辑:百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