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阳的县城不算大,名气也不算大。好在它的城西南二公里的湘水之滨有一个浯溪,江南最大的摩岩石刻碑林。 地以人传。
浯溪因为唐代大诗人元结(次山)的发现,经他精心的构置,才使这一溪一石沾着人文的气息,又因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鲁公)《大唐中兴颂碑》而声名远播。令历代文人士子源源不断去拜谒,拜谒的不仅仅是元结的文章,颜真卿的书法,而是一个人文的气节和精神所在。
我平生好书字治石,浯溪对于我来说是必定要去的,何况距我的故乡只有百公里之遥。龙年的春季,我终于去了,同一批书法家一起去的,与千载以来的先哲学人、书法家在那里对话。
一
元结与颜真卿关系情笃。当年在京都任监察御史的颜真卿读到元结的诗文时,拍案称妙,决意向玄宗皇帝推荐流离飘泊、怀才不遇的元结,后来颜真卿贬出京都,这事便搁置下来。到了肃宗时,颜真卿没有忘记这桩事,力荐元结,官拜右金吾兵曹参军。逐后,颜真卿再次被奸臣所害,贬往湖州任刺吏。元结闻知,为鲁公抱不平,便修表辞职,退隐武昌樊水之畔,耕读相继,怡然自乐。
公元763年,南方战事又起,唐王朝又诏命元结任道州刺史,元结乘一叶小舟溯湘水西上,到了祁阳,见这里一处小石山异石突起,溪声潺潺,风景幽雅,几度登临,后来便把家小迁来这里,结庐而居。
大凡文人士子对自己心爱之物,喜欢命名的雅好,元结这个大诗人也不例外。他居住的地方有一条无名小溪,溪清可鉴,曲水环流,香草郁郁,便号之为“浯溪”。把那座小石山,号之为“峿台”。第二年,元结在石山顶上建一亭子,号之为“痦庼”。浯溪、峿台、痦亭合称“三吾”,在吾字边加相应的部首,这是元结的专利,足见元结爱此山水之至,对这里山水唯我独有的私欲。
元结的母亲也喜爱这地方,常到山上听溪声。元结是个孝子,怕江风伤了年迈母亲的身子,便在山上建了一个四面有壁的亭子,叫“痦庼”。这样可以用来御风寒。后来一些文人士子到这里来看山,却因这四壁遮去了视线,题诗为记:
常倚曲栏贪看水,不安四壁怕遮山。
于是,亭子的四壁就拆了来,便易名为“痦亭”。
有了自己的溪,自己的台,自己的亭,便要有一篇文章来记录着它。于是就有了元结《浯溪铭》、《峿台铭》、《痦庼铭》。
二
浯溪这里多石头,石头经过数万年风雨和江水的浸蚀,石质坚硬,状如苏州的园林石,千姿百怪。元结想把他的三篇铭文刻在这些石头上,为这些山水争色。元结是诗人,唐代古文运动的急先锋,又是平定“安史之乱”的中兴功臣。自然有一帮子有声望的朋友。于是,他请书法家季康用玉箸篆书《浯溪铭》,请宰相袁滋用钟鼎文书《痦庼铭》,袁滋的刻石在宋代就只有浯溪这一处,到今天更为弥足珍贵,现已是国家一级石刻。这两块碑分左右镌刻在两块石头上,好象两扇门。左边是《痦庼铭》,右边是《浯溪铭》,这块巨石好像一只巨龟面对湘水爬行,龟的甲边恰好将下面的碑文遮盖。因而,这些碑文历经千年的雨雪冰霜,尚能清晰地保存,这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奇迹。当年元结在这里选址刻石,可谓是匠心独妙。《浯台铭》未见有署款,线条坚挺圆润,似悬针篆,有唐代未损本印行。据笔意来看,有可能是李阳冰所书。不过,李阳冰来过浯溪,不知是否为书丹而来。当然还要考证一下。
溪口石巅堪自逸,谁人相伴作渔翁。(元结欸乃曲之四)
元结虽然为地方官,心里却向往这野逸的生活。他所处的年代,非能所愿。他在道州任刺史时,写下了《舂陵行》、《贼退示官吏》可以说是元结的代表作,诗圣杜甫流落到湖南,读罢此诗也十分称道。
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同元使君舂陵行》
“道州”自然是指元结了,元结在这两首诗中叙述了道州百姓遭受战乱后的疾苦,宁愿自己弃官“归老江湖边”也不愿意去迎合上司。元结后来果真退隐浯溪三年,过着“引竿自刺船”的江上渔舟生活。
三
公元771年,元结在湘江之滨的浯台的绝壁下凝思,望着滔滔不息江水,想起了他的好友颜真卿,便修书一封,请颜真卿将他在761年时写的一篇得意的文章《大唐中兴颂》书写勒石于崖壁上。此时的颜真卿已经60多岁,正期他书法艺术创作的成熟时期。颜真卿风尘仆仆从湖州来到浯溪,在浯溪的崖壁用大字正书《大唐中兴颂》。颂文不是一般的人都能做的,这就要有文学修养且具德才的人,元结当然够这个档次,他邀请唐代大书法家中兴良将来写这篇颂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们来到“三绝堂”,堂的正中就是《大唐中兴颂》。所谓“三绝”,就是称文奇、字奇、石奇。这就世称的浯溪摩崖石刻三绝。
说它文奇,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急先锋,文章当然见工夫。这篇颂文序言,简述了天宝14年(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的过程。平定“安史之乱”的功绩当然是归结于皇恩浩荡。
盛德之兴,山高日昇,万福是膺。能令大君,声溶沄沄,不在斯文。
可怜德业浅,有愧此碑词。
唐代宗听任奸臣,污陷一大邦中兴忠臣良将,又何能中兴呢?元结也未躲他们的算计,唐代宗大历7年(公元772年)正月,元结因镇南有方,一道诏书把他从浯溪召入京都,在“永崇坊”寓馆听候重用,谁知奸相元载从中作梗,代宗皇帝久而久之也忘了这件事,元结终不见有听用的消息,不幸在寓馆染疾而逝。他好友颜真卿闻讯,从湖州赶来,亲扶灵柩,移葬河南鲁山,并为元结撰书墓志。这就是有名的《元次山墓碑》。
说它字奇,颜真卿是唐代大书法家,他用大字正书,将全文自左至右书写,共332字,字大15公分见方,恐怕是颜真卿碑文中最大的字了。在唐代书写方式从左至右,这种写法,不知颜鲁公出于一种什么考虑,这还是一个谜。我们用虔诚的心来仰观颜真卿的《大唐中兴颂碑》,仿佛觉得有一股雄强、刚劲、朴厚的忠义之气向我扑来。前人评这篇《大唐中兴颂碑》为“鲁公遗墨此第一”。我想也不为过。
说它石奇,元结在他的颂里云:
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齐。可磨可镌,刊此颂焉,何千万年。
元结要在这里刻这篇颂,首先是看中了这块高大的石崖,光亮如磨,又临湘江,往来船上的人都可以观看。可谓得天独厚,又能传之千古。
四
公元772年,元结离开了浯溪赴京都,他把自己心爱的“三吾”山水永远地留在这里。
元结走了,他把这里收拾得十分精巧别致。历朝的文人墨客踩着元结、颜真卿的踪迹来登临拜谒,赋诗题字,勒石成碑。于是,朝朝代代,就有了许多仰观的迁客骚人、名儒士子,就有了许多诗文,就有了许多碑刻,把一个小小的浯溪挤得满满的。
元结离开浯溪后三百余年,宋代大书法家黄庭坚(山谷)仰慕颜鲁公的书迹,几次来浯溪观摩。
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黄庭坚·书摩崖碑后)
黄庭坚在观摩之余,在鲁公的书迹后面题了一首长诗,面对这断崖苔藓,观赏鲁公书迹之余是几分悲伤,不只是元结的悲伤,而是一个朝代的悲伤。
宋代还有米芾,李清照、秦少游、杨万里、范成大,元代有郝经、杨维桢、明代有解缙、董其昌,也来此登临。诗文成山,全拥挤在浯溪的摩崖上,自唐以来,现存有摩崖碑刻近500块,诸体皆备,是一部天然的书法宝典。
家住道州的清代大书法家何绍基,曾经十余次来到浯溪,两次手拓《大唐中兴颂》碑。何绍基一生事颜体,能自成风貌。即然多次到浯溪,何先生自然是要题诗勒石的,他的《题摩崖中兴碑》还残留着拓印的痕迹。
清光绪年间抚湘使者吴大澂,自然久闻浯溪,也乘舟而来,他觉得自己掌管湖南,愧对前代这些有才德的人。于是,也在这里用小篆撰书了一篇《峿台铭》。
园林之美,豪富所私;山川之胜,天下公之,公者千古,私者一时………。
幽雅的园林,都是豪富人家私有,只有山川胜景才是天下人公有,公有才能千古,私有的只能保留短暂的时光。元结把这里作为私有,把它作为自己的家园来精心收拾营造度过短暂的几年,最后留给了世人。今天苏州网师园、拙政园、怡园、留园、上海豫园,也不正是先私而公的么?
二OO一年十月二十三日
子夜于印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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