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里有个旧书架，是用很普通的杨木交由很普通的老木匠打成的。
我从没有见过它崭新的样子，二十几年下来，它依旧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陈旧的气息被落满的尘土表达着，时常的擦拭不但没有带来一点亮泽，反而给它添了一种乌暗的灰色。它长宽都不过两米上下一共也不过四个架子，但却是装满了书，大部分是医书，还有一些杂志和小说，全都工整的放好，让人想起一排排的战士在列操的场景。那些书和杂志全是父亲早些年买的，这些书陪伴他走过自己最青春的年华时光，如今他们都老了。父亲是个很爱看书的人，但凡有时间就拿本大部头的书啃起来，虽然他也很喜欢出去转转，但是他出去的时间很少很少，他的拐杖还有这个家束缚了他的脚步，就像书架囚禁的书一样，等待面上落满岁月的浮尘。
书架就放在我的卧室里。我的卧室很小，一张床和一个写字台占了大部分的空间，有了这个书架就显得十分拥挤，挤到坐在床边伸手就能够到书架里的书。我和书架相对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哪些书放在哪里我都一清二楚，但是我小时候是不爱看书的。父亲一直想让我在小的时候多读一点书，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拿给我歌德的《维特的烦恼》让我读的时候，我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头都变大了。那是他第一次给我找书让我读，那年我小学三年级，而那本《维特的烦恼》我喜欢看封面上的图画多过了里面抒情的文字。虽然我没有仔细去看，但是父亲却一直给我推荐一些书让我看，从开始的言情小说到后来的纪实文学甚至于最后给我那些严肃的医书，那些已经泛黄的纸页墨味业已尽去伴着一股腐味，实在让我提不起兴趣。那些带着腐味的书连同那个同样带着腐味的书架，与我朝夕相对晴雨共度，但我一直没有给过它们什么好脸色。所以小时候我一直不理解父亲为什么把它们当做珍宝一样小心的呵护着，就算我不小心把书页折了都会招来严肃的批评和教育，更不要说不小心把书弄丢甚或损毁了。
在我童年和以后的日子里，书都是被我奉若上宾礼待有佳，那个旧书架带着一层尘土的灰色像是父亲阴沉的脸让人敬畏。
前年我们搬家住进了新房子里，只带了一些家用的细软过来，一些沉重的大件就放在了老家的屋子里。我也有了自己宽敞明亮的卧室，但每次回家都觉得少了点什么，空落的感觉就像落光叶子的树一样，干净明快却少了一种熟悉的丰满。写字台没有搬过来，卧室里没有地方让我伏案写东西了，而其他的地方嘈杂的很显然不适合静坐下来写一些心里话。如此，我每次回家都多了一种多余的烦恼，我早就习惯了在空余的时间写点东西打发时间的，但是现在不能了。我的这个习惯伴随我已经十几年了，我想，大凡人们读的东西多了便会自然的有种写的冲动吧！而我最初有写的冲动还是因为那个旧书架里的那些旧书。某个令人烦躁闷热的暑假，我鬼使神差的读完了书架里所有的杂志，那些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旧杂志，有《青年文摘》，有《小说月报》，还有《青年时代》，甚至于一些医药保健家庭健康之类的，虽然纸页泛黄还带着一股子霉味，但是保存的很完整，没有破损没有折角甚至没有断期。那些或短小或冗长的故事，是搁浅在另一个时代的文字与思想，启迪我以思考的魅力与光辉，于是我的笔尖与格子纸便摩擦出一些浅薄而稚嫩的文字。那些旧书刊泛着霉味，闻起来像是沉在水底的污泥一般，我想可能就是那些让人觉得早该扔掉的旧书灌溉出了我幼小心灵之中文学的萌芽，那些先我十几年就已抵达的文字润滑了我的笔尖，让我的笔尖可以更流畅的转动。
父亲是个念旧的人，所以搬家之后他虽然很忙但依然念着他的那些旧书，他那个爱看书的习惯看来也是无法改变了，没了书看他心里会发慌。他会在新房子里一直转来转去，房子很大房间也多但是却没有什么家具，那根代替了他一条腿的旧拐杖奋力的支撑着他的身体，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在空房子里飘荡。父亲很瘦皮肤带着一种没有光泽的黑，很难想象常年坐在屋里的他要怎样才会变得这样，我知道他的皮肤本来是很白的，现在却变成了和旧书架一个颜色。他总是习惯的去房间里找书看，但是书架已经不在了，那满满当当的旧书也不在了，意识先于存在的结果就是失望与叹息，我想那些旧书一直就装在他心里，从未放下过吧！于是我去了老屋，里面尘土落了一层，黑暗与尘土锁住了这个普通甚至于简陋的旧书架，连同里面的排列整齐的旧书一同遭罪了。那些旧书排列的像以前一样整齐，好像过再多的时间它们还会这样整齐的排列下去，但我感觉它们的整齐好像在嘲笑周围的狼藉，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杂物像一群败兵在溃逃。书上的尘土很多，这个简陋的旧书架好像并没有给它们更多的庇护，但是旧书架却显得更旧更简陋了，可它却是这屋子里唯一还站立的东西了。架子后面发了霉，黑色的霉菌在没有光泽的薄木板上蔓延着，它们已经夺取了一片又一片的领地。硬支架依然承受着所有来自书本的压力，经过时间的侵袭却并没有显得老态龙钟，也并没有像父亲的旧木拐杖一样时不时发出吱扭吱扭的痛苦呻吟声，它依然显得很硬朗，孤兀的像平原上唯一的一棵树。从窗子射进来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好像空气中都漂浮着一股腐旧的气息，旧书架落入阳光的视线里，显得古朴而陈旧，像一张苍老的脸。
这时我才发现，旧书架原来已经很老很老了！
父亲坚持要把书架和旧书一同运回新房子里，但是他不说为什么，他执拗的否定了母亲和我买新书架的提议，为此还大吵了一架。但是我确乎知道那些书就是他全部的记忆，或许他的青春就夹在某本书的书页之间，像风干的不褪色的树叶标本一样，静静的沉默着。那些旧书被我用箱子装了起来，和旧书架一起运回来放在一间空房间里，它们还是整齐的没有折角的分门别类的排列着，甚至比以前更整齐，为此我在闷热发霉的老屋子里挥汗如雨了三天，但是看到父亲那早已缓和的表情，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新房间白色的墙壁让旧书架显得更加破旧，曾经饱满的书架如今空空如也，像燕去的空巢一般，又像是被时间碾过之后贫血的记忆。十几个大书箱罗列在一旁，父亲会把他们重新组合在一起，我没有时间了，因为我在家的时间是很少的。
那个旧书架和那些旧书让我拥有了和父亲一样的性格和习惯，我知道我也是会需要一个书架的，所以我曾经专门去看过新书架，名目繁多的书架晃花了我的眼睛，让我不知道该选择那种比较好。但是我知道不管哪种都需要我用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去熟悉，它的亮泽会被时间擦拭的带有一层暗然的灰色，它会渐渐被放满了书，那些书会陪着它一起变老，发旧泛黄漫着霉味！但寄生在它们身上的不只有霉菌，还有夹在书页之间的记忆，因为我也会成为一个念旧的人，也会有那么一天不会被人理解然后大吵一架。这一切，还没有发生，但是我是知道的，那些先我抵达的故事已经在诉说了，诉说……
因为常年求学在外，我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每次离开家的时候我都会回头望一眼，父亲如果不忙会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目送我。他身后的新房子很大，分成了很多的房间，里面没有什么家具，这一刻我觉得它像极了那个空空如也的旧书架，但里面放了一本书，叫双亲。
(责任编辑：相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