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胆子不小的书生,把这样一幅对联留在毗帽峰时,他未必想到,三百多年后,还有人读得感慨万千。 书生不是明末遗民,而是满清王朝的进士。他那个时代,还没有“清风不识字”的文字狱。因为稍加联想,这幅对联,就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 对联下方,他留的款,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虽被风吹雨淋的石头上,依稀可辨。 顺治十一年来到常宁时,他带着一车的书和满腹经纶;他走的时候,只给常宁留下一本书。几百年后,我们还能从书中找寻当年他的车撤深深碾过的路径。 这本书就是他在任时编的《康熙常宁县志》。从图书馆里找出这本书时,轻轻一抖,空气中弥漫的,都是常宁的黄泥巴、红泥巴的芬芳。 他叫张芳。是个诗人县令。 这个时代的常宁,风雅之士较多。《常宁历代诗文选》记载,一个是在洋泉西庄源避世的大学士王夫之为核心,以慕名交流、求学的文人学子为创作主体的文士集群;一个是以“诗人县长”张芳为核心,以当朝官吏为创作主体的文士集群;一个是以岳麓书院山长王祚隆为核心,以当时与王祚隆交往的名流学士为创作主体的文士集群;一个是以大义山且拙禅师为核心,以佛教僧人为创作主体的方外文士集群。四个文人雅士集群,人来人往之间,常宁的空气里都充满了风雅颂的味道。 对于张芳,《康熙常宁县志》是这样简述的:张芳,字菊人,又字鹿床,江苏句容进士。清顺治十一年(1654)来常宁,知县事8年。 张芳从湘江而来,从柏坊溯宜水而上。他的《湘行诗》说:山如雾罨金铺,画苑蜃楼海上图。著我扁舟谁是伴,羁人身只在江湖。有意思的是,这首诗的末句有两个版本,另一个版本是“踏歌声里有人呼”。而《湘行诗》的序里,他这样写的:从柏坊溯舟三里许为憩山,即禹憩亭所由名也。亭中望山,丹青百变,即之,了无异色,岂其气候实不在山耶?尝见川潮既落,而沿湘白沙所至,聚为堆、为阜,凝为石,若釜、若堂,不可纪极,又安知其不与层峦绝巘争高也者?戊戌冬,命棹山下,风气类早春时。松毵毵如鬣舂,鉏闻人声,辄冲波去。远望云水一白,微有照痕。因忆逞日归自衡阳,晓起推篷,冷月堕水,宿雾幕空,舟行碧琉璃上,石气霜容拥出,朝来金色,因惊叹谓湘君嫮如是,恐醉梦者未之见也。归得二诗,剪烛题壁。 我是相信第一个版本。江苏人张芳羁旅常宁,在薄薄的晨雾中,推开船窗,总是有外乡人的孤独。于是,我常常想,也许我小时候戏水的地方,那个缓缓的河岸不经意溅起的浪花,就打湿了外乡人张芳的长袍,和他清瘦的孤独。 “身是马牛呼即应,梦为蝴蝶悟皆迷”的外乡人张芳,从湘江溯宜水而上,到达常宁的那一年,大名鼎鼎的王夫之也来到常宁。 对于王夫之“美人坐清湘,闲吟复长啸。十旬五得饥,体癯容愈少。冠盖时叩门,千金不一笑。道逢衣褐游,风雨怜同调。”(王祚隆《酬王姜斋先生》)这样的生活状态,张芳爱莫能助。站在他的政治立场,除了有对读书人的敬意外,他没有别的办法。 何况,王夫子避之不及。于是三年后的一个雨夜,王夫之撑着一把破竹伞,揣着几本《春秋》,往祁阳去了。 张芳写了一首《与王而农书》,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他写出了自己的风雅。 张芳又来到舂陵河的岸边,那个毗帽峰上,写下了“乾坤皆到眼,日月正当头”的风雅。他来到双蹲石边,把双蹲石改为学岩。在《游学岩》中写道:何处临流好,无如泮壁东。题名依石丈,余事托诗翁。水曲青枫外,天容碧漪中。多君能济胜,劲笔几人同。 这首诗,当时有不少的文人雅士唱和的。所谓唱和,其实就是相互吹拍。我对唱和很不感冒。只是学岩就在常宁二中内。那是我以前读书的地方。 那一年,十几岁的我,从二中灰黑的校门转进来,一眼就看到那几块笔陡的石头。我觉得那几块石头,就怎么成了古常宁八景中的“天开石榜”呢?几块石头倒是很大很高,而且浑然一体。后来,我知道这是宋理学家袭盖卿回到家乡建书院的地方。 我入学不久,学校就改建了校门,修了一条直通山顶的路。每天,我们都会数着水泥台阶去上课。我路过那学岩时,总会看见几个男女同学在浓荫下亲密地私语,于是立马绕开了,仿佛生怕惊扰了梁祝的蝴蝶。于是,只得选个艳阳高照寂寥无人的正午,上上下下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坐上去,背了几句《陋室铭》,觉得自己很是风雅了一回。 高中语文老师是个老先生,喜欢吟诗作赋。一天,老先生上课大约上得自己也烦闷。于是他便海阔天空地讲想当年。我们正值顽劣,一听老先生讲“想当年”,自然兴趣很高。老先生也来了兴致,叙述起自己的风雅之事。他说,我……想当年也是,倜谠风流的人物。年轻时候,七十年代的样子,只有我与女朋友一起,敢在宜水的南门潭里一起游泳。好多人来围观,都很羡慕,却不敢下河。那何等风雅。 老师得意地看着我们,说,当时思想不解放。如今,你们男女同学都去游泳,也没人去看了。 我们大笑。风雅原来这般。 (责任编辑:相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