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初春的暖阳,我温完几页船山学专业书,倦意袭来。我搁下书、立起身,打量窗外。远处的赤水铺,黄金般的油菜花与晚霞融为一色;近处,西沉的圆日之下,层楼静立,班车来去,接着是勤勉的洒水车、手提清扫工具的环保工人,再就是匆匆的或提前下班、或原本悠闲蜗居此刻忙着采购的闲散族……我说这些,证明此刻我也是散漫的。然而一一 这是我与恩师都熟悉的县城,当我在心里如此喃喃自语,顷刻,我的心头涌上了泪…… 今天是我的恩师彭绍章先生化魂入土之日。老天却还是万里晴朗,只在上午转来的一些阴云迅疾散去了,总之是不曾为他淌下泪水。兴许,以船山的气学观,只因他是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的人?在我看来,这让他悲伤的亲友们心空着了一层好颜色,至少我本人是这样。 可是另一面,我却希望下一点毛毛雨。因为那是先生所喜欢生活的调子一一无边丝雨细如愁。从内心深处看,先生其实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尽管他体格高大个性耿直,甚至会因为嫉恶如仇脾气火爆。但知师莫如生,作为他的多年的入室弟子,我自信早已读懂他的大部分。他是我过从最密的师长之一。就在不久前,作为县作协会刊《蒸阳文学》兼职编辑的我还在重读《这个春天》,他在县城西渡的绝笔小说。前天,惊闻噩耗,我心情很乱,什么事也做不成,只写了三副挽联寄托哀思。自知写得不规范,只能聊以纪录心情,其中一联为: 读西渡《这个春天》,狰雷骤震,云蒸日灿顿作江南雨; 想溪江《那树桃花》,骇浪急袭,燕舞莺歌换成蜀鸟啼。 溪江,是先生故乡所在乡镇,如今也是魂归地。《那树桃花》是他写溪江的乡情散文代表作,2012年应我稿约写成。首发其时我主编的县委机关报《今日蒸阳》副刊。《这个春天》系中篇小说,两年前他写出初稿,最近投给的是修改稿,作品待字闺中,作家遽然远行他乡。 最初结识他是大学毕业之后,参加工作之前的那个暑假。我特地去衡阳县二中拜见他,一回不遇,没有预约,那时手机还未流行。第二回,经过电话预约,我们见面了。那时他的身份是二中副校长兼他创建的江南雨校园文学社指导老师。我也记得,我正是在江南的毛毛细雨中握别他,在一番海阔天空的文学交流之后。他不顾我的劝阻,冒着雨与我并肩走出来,我们都没有伞,好在雨不仅不大,而且后来回味起来竟然还有诗意。我们聊了些什么,记不得了,朦胧中记得我对他说了“恭维”的话,他则仍旧是谦虚。也许,在他心目中,“井泉喜欢说奉承话”的印象自此扎了根。一来二往,很快便有了三来四往、五来六往……大约到了2002年,我决定正式拜他为师,于是提了一对10元一瓶的“冯了胜”去拜年。他在二中热忱的接待了我,同样热忱的还有师母、他相濡以沫过的结发妻。其时他们都快退休了。没交一分钱学费,在世俗眼里非常唐突的廉价酒却换来非常宝贵的一对一的作文辅导。我的作文就这样由快车道登了大雅之堂。我记得是一篇不足千字的散文《医鸡手记》,他为我写了百来字的推荐文字,代为寄给衡阳日报的编辑。我认为他是名老作家,编辑一定买账。后来的情况却是编辑拖延。我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他当着我的面对编辑动了不大不小的肝火。不久,《医鸡手记》作为新人新作在日报副刊推了出来,一周之内见报的还有我自行投稿的《品味泉水》。当我同时收到两张刊载心血文字的报纸,我感到无异于生了一对双胞胎。 再后来,也许由于恩师为我收功的是某种精神内功,我由兴趣时断时续的文学爱好者转入志趣笃定的文人行列。那是我文学生命的真正起步。 很快,他提前退休了。定居县城西渡。于是,我常利用赴市里或县城办事的空档去他的新府拜访。印象最深的,是为我创建的雨石文学社(两年后变更为船山文学社)向他讨要墨宝的那一回。我在夜幕降临时分去到他家,师母照例像慈母接待归家的孩子一样。他拿出事先写好的书法题词,“雨施繁花笑,石穿滴水歌”。除文字内容饱含鼓舞祝福,书法结体稳健密不透风,笔画刚劲势如剑削。我或许“故伎重演”,“奉承”之余乘机在客厅向他讨教文学,他很健谈,谈沈从文、谈孙犁,也谈他本人的创作经验。结果是他谈兴越来越浓,全然没有考虑时间越来越晚,直到我考虑到师母的休息,不得不告辞去亲戚家借宿。临出门时,又得寸进尺,向他索要《雨石》的序言。他竟然也就答应了,问我急不急。那时我一点也没脱去书生气,竟然继续“唐突”,说急。他说好,你明天上午来。 为了赶时间回远在百里外的学校上课,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来敲他家的门了。他开了门,我终于感到有些局促——这简直有点像一个恶叫花子。他却没有一点不悦之色。现在想来我明白了,他是过来人,我们早岁从文的经历很大部分是相似的。他说昨天开了个夜工,写好了,但还需要稍加润色,麻烦我在客厅等一会儿。“哦,还没吃早餐吧——”他匆匆走向书房,又回头来冲着我说。一旁的师母不由分说赶紧张罗起来。不一会儿,师母到客厅叫我吃早餐,又去书房叫他。不知为什么,或许因为多叫了两声,他冲着师母发了脾气:“不是一直对你说过吗?我写东西时不要理我!”师母赶紧退出书房,这边的我更加不安了。然而就在我吃完早餐,他把誊写好的序文交给了我,面带平常的那种微笑。我知道,我化缘成功了…… 还需要追忆下去吗?还需要提及恩师出于扶掖赠予我的好些言语、举动吗?先生已经转背、渐行渐远了。据说,临行前,他只有笔和日记本为伴。他整整写了40多年日记,没有一天间断,只有最后一篇未能成章。 窗外天色已晚,我必需搁笔回家。可是,我心中却又几分的不舍。眼泪又像开始执笔一样在眼眶里打转。原本,我要从他当年送我的两本文学著作《逝水流云》、《望星空》说起的,那是我真正读书的时期,一个字一句话的进入我干涸心田的精神营养。这两天,我虽有重读的欲望,却又实在不忍心去碰触。那书的扉页也有先生的题词题名。这两天,先生个性鲜明的墨迹和如其字迹一样高能正能的音容气息,几乎一同在我的脑际心海浮游,让我不敢相信,如此热爱生活的师者,竟然也会一去杳无消息。 一切都是逝水流云吗?恩师在他的作品中也曾如此叩问。不,不,在实在不能释怀的时刻,还是让我学习像他一样的望星空吧,那里一定存在着他和我都欲辨忘言的答案。 【相关阅读链接】 彭绍章:致文学的寻梦者_中华船山网-船山文化传习总会官方网 http://www.zhchsh.net/a/wenxueyuanchuang/sanwensuibi/2017/0215/13983.html (责任编辑:百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