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七十多岁了。老人年龄大了,反应迟钝,弟弟不让她自己出门。她和弟弟住在一起,弟弟早出晚归,吃完饭抱着电视看到半夜,手里的遥控器不停地按,专挑自己喜欢的节目。妈妈在沙发上一会就睡着了。弟弟听到妈妈的呼噜声,叫醒妈妈,让她上床睡去,妈妈不情愿地回到自己房间。 弟媳妇在外地上班,半个月才回家一次。侄子上学,回家吃完饭就钻进屋里看书。妹妹的孩子正在读高中,每次回家转一圈就走。 我在外地上班,回家要坐五个小时火车,只有每天在电话里跟母亲说说话,妈妈心疼我的话费,没说几句就要挂电话。每次打电话她都要问我多久回去,知道我哪天回去她就高兴地不得了,吩咐弟弟到超市买些我爱吃的东西。
我星期五下午坐五点多的火车,到家晚上十点多了。一听我敲门,侄子就在屋里喊大姑回来了,“咚咚”地跑来开门。进门放下包,妈妈递上一杯蜂蜜水,弟弟系上围裙进厨房炒菜。我说不用忙了,我在车上吃过了。弟弟说我们都没有吃,妈要等你回来。我说这么晚了,你们都饿坏了吧。弟弟说有点心呢,谁饿了就先垫垫。我对自己说以后回家要悄悄地,不要再这样扰民了。
吃完饭弟媳洗碗,妈妈让我洗澡去。洗完澡我就黏在妈妈身边。听妈妈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讲她做新娘的情景,讲她在婆婆家受的苦,讲父亲去世后生活的艰难……她说呀说呀,凌晨两点她也不困。我的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迷迷糊糊地说妈妈睡吧,明天再说吧。妈妈关了灯,给我掖好被子才躺下。我睡觉胳膊爱伸到被子外面,妈妈说快当婆婆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肩膀晾久了会得风湿。她一晚上要给我盖好几次被子。我说:“妈,我好热。”妈妈说:“热也不能打被子。”我在母亲眼里永远是个长不大孩子。我也希望自己长不大,那样,妈妈就不会变老。
我睡得很沉,正做梦呢。妈妈推醒我,叫我起来喝银耳汤。我说妈妈困死了,一会再喝行吗?,妈妈说你坐在床上喝完再睡。妈妈很固执,我不喝她是不肯离开的。冰糖银耳汤炖得很浓,很好喝,它让我想起了小时候。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我们一家六口每月口粮不足百斤,还要给在农村的爷爷寄粮票。米缸里有一个舀米的杯子,是妈妈用秤校过的。每顿饭妈妈都用杯子量,然后再抓一把放回缸里。妈妈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平时抠点,总强过月底到处借粮。在我的记忆中不论是稀饭还是米饭,里面总要加红薯、土豆、萝卜、白菜、南瓜。
每次父亲上夜班,妈妈总要用茶缸煨银耳汤,匀出小半碗喂弟弟,剩下的给爸爸做夜宵。我眼巴巴地盯着碗里的银耳汤,妈妈有时也喂我两口。更多的时候,妈妈吼我上床睡觉。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有点嫉恨弟弟。
母亲上班去了,吩咐我在家带弟弟。我背着弟弟到院子里看小朋友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弟弟扯着嗓子哭,怎么也哄不住。我想起弟弟在家哭时妈妈给他喂东西他就不哭了,就学着母亲的样,抓了一把沙子给小弟弟喂,弟弟果然不哭了。那天我玩得很开心,晚上睡得很沉。半夜妈妈把我推醒,问我白天给弟弟吃什么没有,我说给弟弟喂了沙子,妈妈气得打了我一顿。那是妈妈第一次打我,她好凶好凶,吓得我缩成一团,躲到床角。听到弟弟嘶哑地哭声,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我跟妈妈说我以后再也不出去玩了。那天晚上妈妈一夜未睡,不停地给弟弟揉肚子。
几十年过去了,银耳汤始终是妈妈的心病。每次回家,她都要给我炖银耳汤。
我想告诉妈妈,每个儿女都是母亲心尖上的肉,妈妈不会厚此薄彼的,不论谁受伤,妈妈都会心疼。
两天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妈妈往我包里塞苹果,塞香蕉,塞牛奶,塞点心。把我的包塞得鼓鼓的,拉链都拉不上了。走得时候母亲送我,看见母亲满头白发蹒跚地脚步,我的心里有点酸。妈妈的背影已经是个老人了,不管她承认不承认。快到汽车站了,我让妈妈停下,不让她跟我过马路。妈妈不听。她说她自己可以过马路。我不想打击妈妈,就由着她。
汽车开了,妈妈还站在月台上,就像风中一株半朽的白杨树。我从窗户伸出头大声对她说:“妈妈,我下个星期还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