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
时间:2010-07-15 19:05来源:未知 作者:素荷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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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危中的继父很平静。他在弥留之际,紧紧抓住我们兄妹六人并非同一血缘关系的手,把它们叠加在一起,然后吃力地放到母亲手掌中。那一刻,我们再也忍不住相拥恸哭。继父就在这一片泪雨纷飞中含笑而逝。
父亲去了,他走得好突然。那天,妈妈让我给隔离审查的爸爸送午饭。看守所里,爸爸见我辫子松了,就隔着铁栅栏伸出手指给我梳头,还给我编辫子,他把红头绳系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离开前,他又取下胸前的毛主席像章,端端正正别在我的衣襟上。然而就在那夜,父亲于又黑又冷的隔离室里悬梁自尽。组织上的结论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父亲刚入土三天,单位就催妈妈腾房子。母亲带着我们去恳求领导,但所有人见了我们一家老小都躲得远远的。母亲挪动着沉重的双腿走到嘉陵江桥上,看着湍急的江水满脸是泪。我和弟弟拽住妈妈的衣襟,五岁的妹妹抱着母亲的大腿连声喊饿。后来,母亲离开桥栏,搂住我们放声大哭。再后来,母亲在别人的撮合下和一个大她二十岁的铁路巡道工走到一起。
继父家有两个孩子,女孩大我二岁,男孩大我半岁。我们去的时候,那个男孩扶着门框,破棉袄的外面系根麻绳,脚上踢拉着一双破胶鞋冷冷地看着我们,那个女孩堵住门口,她的目光充满了敌意。
搬到继父家没几天就过春节了,母亲给继父一家做了新衣。那些衣服是爸爸生前托人从外地买的高价布,那是父亲给我们兄妹过年准备的礼物。
我不肯叫继父爸爸。也不肯把继父的孩子叫哥哥姐姐。骄横的姐姐骂我们说她爸爸养我们还不如养几条狗。我含着眼泪说:“我们不用你爸爸养!”刚满十一岁的我就跑到十几里外的铁矿捡矿石。
有一天,我捡了满满一筐提不动,只好拽着筐子一步步朝回挪。天已经很黑了,我还在半路上。这时,山下有个灯光在晃动,是妈妈来了,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走近一看却是继父,五十多岁的他气喘吁吁,那一瞬间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那时继父每月工资只有五十多块,一家八口,五个学生三个住校。我和姐姐哥哥在离家二百里外的中学读书,坐火车要四个多小时。周末从家走时每人发一块钱生活费。继父有时会背着姐姐哥哥多塞给我两毛钱,我不要,他就趁我晚上熟睡时偷偷塞进我的书包。
我们在学校总是吃不饱。每次回家都要背干粮。继父就在铁路旁边开了很多荒地,种些粮食和蔬菜。
不久,妈妈给我添了个弟弟。继父喜欢的不得了。妈妈说给他找个好人家吧,别让他跟着我们受罪。继父说有我一口气就饿不着他。
一天家里断炊了。继父下夜班,背上玉米去附近村里磨面,电磨坏了。他又背往更远的水磨坊。去那里要过四个隧道一个吊桥,傍着河畔还要走近十里山路。天很黑了,继父还没回家,母亲很着急。看着妈妈怀里正在吃奶的弟弟,我决定去迎一迎他。
家里惟一的手电筒坏了,我找来根棍子过隧道时敲着钢轨走。那天晚上天很黑,路旁荒草中无名小虫此起彼伏地叫着,一株大树的枝头忽然晃动起来,不知是松鼠窜过还是夜鸟惊飞?听大人说这山里有狼还有狗熊,我越想越害怕,我只想快一点见到继父。我壮起胆子,穿过一个山洞又一个山洞,看到一座吊桥横跨在嘉陵江上。江面很宽,江水波涛汹涌泛着青森森的亮光。吊桥晃晃悠悠,我连试三次都不敢过。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桥那头出现了一个移动的黑点,那个黑点一点点变大,变近,终于看出那是继父。他佝偻着腰,驮着一大袋粮食,双手拽住索链,正吃力地一步步向前挪着。我的眼睛模糊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哗哗滚落下来。我不管不顾地跑上吊桥跑到继父跟前哽咽着脱口叫了一声“爸”,继父直起腰,愣了片刻,激动地应了一声“哎”。那一刻我看见继父眼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
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喊“爸爸”,接纳继父居然让我开心了许多。那天晚上我和爸爸到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两点多了,母亲守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她在等我们回家。
记得有一次,我左手无名指端长了个小白点,很快就肿了起来。继父听说猪苦胆可以消肿,就跑了很多地方弄来一个套在我的指头上。这个偏方不管用,指头越肿越大,痛得我晚上无法入睡,还发高烧。继父慌了,赶紧跟同事换班送我到外地医院。医生说是甲周炎合并重度感染,必须住院。那时我家很穷,根本住不起医院,只在门诊打了两针,把剩下的药带回家。
继父打听到山上农村有个兽医会打针,第二天天不亮就翻山越岭去请他。那个兽医每天上午来下午走中午在我家吃饭。爸爸每次都殷勤地帮他背药箱,还买来烟酒,很少吃到的白面馒头也端到餐桌上。看到继父忙碌的背影,我的眼睛潮潮的。我想即使亲生父亲活着也不过如此吧。
我们这个在苦难中组合起来的家,在继父支撑下,走过风,走过雨,更走过种种困厄。当我们一个个长大成人,从没进过医院的继父却得了胃癌。
我每天下班都去病房。继父跟我说他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圆圆的脸像洋娃娃,两根小辫梳的高高的,红绸子系成的蝴蝶结飘在头顶很可爱。他说我们兄妹跟着他受苦了,他觉得对不住我们。他还跟我说起我的亲生父亲,他说他是个好人。我一直以为继父木讷,原来他的内心世界是如此丰富豁达。
病危中的继父很平静。他在弥留之际,紧紧抓住我们兄妹六人并非同一血缘关系的手,把它们叠加在一起,然后吃力地放到母亲手掌中。那一刻,我们再也忍不住相拥恸哭。继父就在这一片泪雨纷飞中含笑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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