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心仪了十年之久的老朋友,一直想着去造访,最近终于得缘相见。想必这位大度的朋友也不见外,大约原本他是喜欢孤独的。他,便是大云山。 十年前,因为一份书缘,我结识了大云山——书中化名的云雾山,当然,还有书中的贫困乡村中学——现实中已经焕发新颜的大云中学。那是一本叫做《疼痛》的书,长篇小说,上卷。下卷没有出来,我推测是作者担心读者——没有几个喜欢被文字烁伤的缘故。这位作者是衡阳文坛的独行侠,一位真正的船山精神传人——他恰巧也姓王,而且笔名中也有一个山字。他几十年如一日,居住大云山下,不慕城市繁华,躬耕三尺讲台。更巧的是,一向不热心“组织”的他,唯独是船山文化研究会的一员,闭关三年,最近写成了四十万字的又一长篇——《王船山》。 记者节——11月8日,在东方食府吃过早餐,未及八点,我们——船山故里的新闻主管领导、全体记者,一行数十人,一路向西,驶向百里之外、衡邵接壤之地的大云山。 大云山,亦名白云山、耶姜山,海拔996.4米,位于衡阳、祁东和邵东三县交界处。蒸水从这里发源,横贯全县一直流到衡阳市石鼓书院与湘江汇合。据当地人介绍,这里有地中缝,南天柱,一线天,鸭婆石,坚根石,青蛙石,叫化岩,鸡冠峰,姊妹石,狮子石,道士石,仙人斧,仙人床,仙人桥,天河,乌龟洞等自然景点。而且也有极为丰富的人文资源,这里原是一座道教名山,曾建有48庵,香火不断。大云山地势险要,历为兵家必争之地。1852年,太平军将士与清兵在此鏖战。抗战时期,修有炮楼,现残存有石砖。明代著名学者邹统鲁在此隐居,著有《大云山庄诗文集》。 最令人称道的当数明末清初的“伯夷叔齐”——王介之、王夫之兄弟。 据史料记载:清顺治八年到十一年(1651~1654),王夫之从广西的南明永历王朝脱险后,为避孙可望之害,与大哥王介之隐居于此,历时三载,,尔后,他作别长兄,徙居常宁洋泉西庄源。王介之则于大云山麓的长乐石狮岭“筑其居,名‘泥堂’”,闭门著书授徒,“煮脱粟,薪榾拙,鹑衣草冠四十余年”,“与耕凿屠贩之人不相异”,其毕生致力于经学,著有《春秋四传质》、《春秋家说补》、《周易本义质》、《诗序参》、《诗经尊序》等书,其中《春秋四传质》后被收入《四库全书》。晚年自题座右铭:“到老六经犹末了,及归一点不成灰。” 在上山途中,我问一当地青年知道耶姜山不,答曰不知,我没再往下说,我担心他更不知王夫之与大云山有何关系。据考证,耶姜山以产野姜得名,三年之中,王夫之生活困顿,常以食用野姜度日。后来形势好转,先生定居曲兰石船山下湘西草堂后,不忘苦难,仍取书斋名曰姜斋,并作了著名的《卖姜词》,以老姜之性明志。反清名将李定国反攻到衡阳,派人来劝夫之兄弟出大云山,继续效力南明政权。王夫之不仅不肯,还在这年作了一篇《章灵赋》,明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赋注中说:“时上受孙可望之迎,实为所挟,既拂君臣之大义,首辅山阴严公(起恒),以正色立廷,不行可望之王封,为可望贼杀。君见挟,相受害,此岂可托足者哉!是以屏迹居幽,遁于蒸水之原。而可望别部大帅李定国,出粤楚,屡有克捷,兵威震耳。当斯时也,欲留则不得干净之土以藏身,欲往则不忍就窃柄之魁以受命,进退萦回,谁为吾所当崇事者哉?既素秉清虚之志,以内决于心,固非悠悠纷纷者能知余之所好也。”所谓“素秉清虚之志”,实际上就说自己早就抱道家“以几远害”之人生策略。赋末乱曰有“督非我经,雌不堪兮”句,船山自注云:“《庄子》:‘缘督以为经’。督如人身之督脉,居中而行于虚。善不近名,恶不近刑,不凝滞而与物推移,所谓缘督也。”“与物推移而知雄守雌,以苟全其身而得利涉,既非所能为,则将退伏幽栖,俟曙而鸣。”尽管船山自称退隐山林为了等待曙光而引吭,体现着某种希冀,然而曙光在哪,何时能鸣,他心中是迷茫无底的。这时对他真正起作用的是他所秉持的道家退隐自全理念,正是这一理念促使他下决心再也不追随永历小朝廷而选择退伏。 《大云山歌》系船山仅存两幅草书之一,我在中国书法网上下载以后,一直珍藏在专用的船山图片资料电脑文档中。书风幽雅古朴,疏密有致,刚柔相济,神清气舒,俊秀潇洒,具有浓郁的文人书气息,可谓书坛难得珍品。曾对大书法家、伟大领袖毛泽东的书风产生过直接影响。《大云山歌》是王夫之为熊畏斋六十大寿所作,全文如下:“湘山之高云山高,朱鸟回翮蟠云翱。群仙握符顾九宇,翩然来下挥旌旄。我闻石笈金扃在峰顶,绿苔不掩珠光炯。迩来六百四十六春秋,紫金液老三花鼎。鼎里刀圭人不识,悬待其人烹太极。静如止水暖如云,即此春壶贮春色。我欲从之君许否,愿酌红泉为君寿。松云萝月数峰前,玉露凝香挹天酒。”其时,王夫之游走不定,穷困潦倒,可是正如孔子奔波列国、流离失所十四载,而志不可夺一般,从《大云山歌》映射出的高人雅士的节操,恰如“绿苔不掩珠光炯”。 船山《小云山记》中也连带介绍了大云山:“湘西之山,自耶姜并湘以东,其复数十;以北至于大云。大云之山遂东,其陵乘十数,因而曼衍,以至于蒸、湘之交。大云之北麓有溪焉,并山而东,以汇于蒸。”“当湘西群山之东,得大云之委,而临曼衍之首者也,故若此。”“系乎大云而小者,大云庞然大也。或曰:道士申泰芝者,修其养生之术于大云,而以小云为别馆,故小之。”曼衍,即连绵不绝。言湘西群山以大云为首。据船山自叙,从康熙三年(1664)以后,每年都游云山一次,可知道家的隐居生活和修炼方式对于他的心灵疗伤效用。《五十自定稿》中有《云山妙峰庵云是申泰芝炼丹处》:“松阴合绿雾,木末飞空光。幽烛既云密,遥情欻已长。首夏积翠鲜,亭午条风凉。烟容澄岳壑,水气辨蒸湘。圆宇目所镜,孤立心未央。寓形俄邂逅,仙游昔回翔。恻彼鸾鹤情,引兹邱海望。羽蜕固有待,仁乐讵无方!怀炎登天庭,悲忧陟首阳。缮性良有藉,终生胡弭忘。”此诗作于康熙四年夏天,其时船山已47岁。可以看出,船山在清王朝政权逐渐巩固之后,内心十分复杂:一方面要借登大云山来发抒、消除家破国亡的忧愤与无奈,另一方面又想修习申泰芝的道教养生之术,使生命得以健全,使文化复国之梦得以延续。隐居大云山期间,王夫之除与同样隐居于此的大儒邹统鲁、熊畏斋等人交往甚密外,还曾与山上妙峰庵不少僧人有交往,茹孽大师、万峰韬长老等。他对玄奘的法相宗特别欣赏,撰有《三藏法师八识规矩赞》《相宗络索》《广明大师小传》等佛学著述,对佛学既有批判,又有吸取。妙峰庵如今已毁,遗迹尚存,松柏长青,浓荫匝地,一个无形的气场犹藏于大云山顶巨岩之下,我独自徘徊了几分钟,无语而去。申泰芝,唐代南岳著名道士,字广祥,邵州人,游南岳于祝融峰顶遇异人传金丹火龙之术,既而炼丹大云山之北,唐玄宗时曾被召到长安。 我是个有些“恐高症”的人,这次攀登大云山却非常轻松,因为心中偶像的无形的激励。当我终于立于仿佛梦中才出现过的大云之巅,我想王船山也一定踏过我脚下白云般的岩石,因为有他的两句诗为证:“圆宇目所镜,孤立心未央。”矢志哲学的诗人王船山与矢志政治的诗人的杜甫其实是两种境界。在船山眼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抱负早被“鱼龙血战”的残酷现实碾为齑粉,他清醒的认识到,圆阔无边的宇宙只是目镜中的假象,真正的宇宙藏在他孤独的内心,是那样的无边无际,然而他也很清楚,自己唯一要做的事情,是替倾覆了的天地保全一颗仁心。船山文化研究会浙江台州会员牟铭海先生有诗:“孤村立影王夫子,击水中流毛润之。志士仁人同努力,皆因黎庶待桑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方式有多种,因人因时而异,不可强求一律。然而,当我们登高望远,游目骋怀,有一个感想应是相同的,那就是——孤独。对于普通人,当我们兴尽而返,把背影留给大山,大山依然如我们朝着他挺进时一样沉默宁静着,纵然有数千年血火纷飞的人类历史,当万千足音渐行渐远,其深处也如同大山幽谷一样寂静,似乎从来就人迹罕至。对于时代的巨人,不错,山高人为峰,但生命个体不能永远是峰,因此伟大的心灵常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浩叹。 我一直思忖着的一个问题,此次大云之行让我找到了答案。这就是王船山在有关大云小云的诗文中一再感叹的云山之高—— 追求高度,原本就是追求孤独,孤独是仁者的本分,惟其如此,才是至善至美的境地。 (责任编辑:百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