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好些零碎的记忆,原本好多年前要掏出来给亲友们分享的,今日总算借着清明节的机会抠出一点点。还有许多,只好等待我发奋的时机了,现在的我,还是太懒。——题记
(责任编辑:相天)![]() 有“地质公园”之称的黄门寨猛虎跳涧峡谷尽头一角,有一线天奇观,当为峡谷之后门。数万平米峡谷除前后各一狭窄通道外,四周皆悬崖峭壁,往往洞府相连,畏途巉岩不可攀。 ![]() 猛虎跳涧峡谷入口,乃酷似柳宗元笔下清澈见底的小石潭,游人需从石岸侧身扶墙而过,目前关口处尚存古石墙一堵,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 与猛虎跳涧相邻的小峡谷,亦多岩洞,图系胡氏祭祖必经登山之关口。 ![]() 笔者女儿胡佳慧与其叔衡阳荣兴机械租赁有限公司董事长胡国荣合影于黄门寨,笔者摄于2016年大年初一。 清明节法定假期三天。第一天,赶赴石市乡父母之家。说是老家,有些惴惴不安。因为这个家的一切并不老,1991年建的房,今年才是2016年。我们有百年老宅的提法,想必是与人的寿数并行而言。而我这个家,还未及而立呢,25岁,多么年轻!回首前半生,我的这个年龄又是多么的轻飘,轻飘到44岁的我回忆不出25岁“我”的确切存在。 如今,我渐渐觉得自己正在老迈,然而并不圆熟。也幸而觉得自己并非迈老一族,而是迈向成熟。于是,我便有这趟毅然决然的清明祭祖之行,推掉一切其他“现实”的应酬。 生我养我的家在黄门,十年前我作别它定居县城时,它还不见经传,如今因我家的老祖山黄门寨名声鹊起为“地质公园”而名扬衡阳。黄门胡氏,迁自江西吉安。我好像是第三十几代,不记得了,有点儿小愧。比起忘却了的一些恩与爱,一些做人的道与德,乃至一些关系基本素质的知识或胆识,这其实是小事。重要的是,我回了,也不只是回到父母身边,抑或祖辈生息之地,而是回到初心中的天地。 中国人大约是不信教的族类。要说信仰,这个主义那个D,很多其实出自后天功利的动机。而比较而论,大多出自先天、较少功利性的信仰,那便是信仰祖先,所谓认祖归宗。正因为此,中国繁多的纪念日中有关祭祖犹多,如拜祖年、供阴生、去世忌日、中元节供老客、清明节扫墓等。形式即内容,这些丰富的敬重亡灵的形式让几千年的儒教不教而化,根深蒂固扎根民间。即使遭遇天灾战乱,亦犹如“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中国人一直是爱有差等的,对亡灵亦然。在我,以至我目前的一家十口,祭祀仪礼最隆重属于我的祖母。今年,恰值她老人家离开我三十整年头。我的心因这时间的提醒而更加紧紧的和她的亡灵相连。 我至今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我的父辈当年为何让她长眠在集体老祖山黄门寨,而不是我的父母之家座落的山头。我的遗憾,不是这儿更“发人”(据三十年来所睹),而是那样,我每每决堤的思念会更容易流向归宿。 祖母姓吴,名字至今我也不知道。我所在村民组基本是本房人聚居,而我家辈分偏低,我从未见过的爷爷在八兄弟中排行第四,因此小时候常听本房别家亲戚管祖母叫吴四娘。后来,我读一首唐诗,常常会联想到她: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我怀念当年那个“吴四娘”家的小小的菜园,其景与杜甫作客过的黄四娘家何其相似,只是规模较小,就其花朵数量,只能以十百而论罢。 即使这小小的菜园,于我也是不胜回忆的,但哪堪回首?只记得,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有好几次,我的祖母曾摘下她准备做菜的西红柿,就着清清的塘水洗了,塞到我的手里。我家的菜园挨着她家的,很多时候我去浇菜,也就顺手把她的巴掌大园子给浇了。这或许是我对她春晖般母爱的唯一的点滴回报。 祖母就我所见一直是独居。因为打我父母结婚,同她分家后,她所谓的家,也就分剩了她一个人。她年轻时丧偶,几乎一手拉扯大亲生五个孩子,三男二女,还不包括也管她叫姆妈的两个侄女。我父亲是幺老满,在祖母眼里,也是唯一有出息的一个:读书最多,由民办教师转公办,最终吃上了“国家粮”。因此,她晚年除了一如既往自己撑着生活,但精神上几乎依赖他的幺老满。我记得当年,父亲每逢发工资,会按月给她数上两块、三块的人民币。这几乎是祖母衣食住行的主要经济来源,还包括她十几个孙子一年一度每人几角的压岁钱开支。按比例,这是一笔不菲的孝敬费,相当于古代井田制下的“十一之税”。有时候,父亲单位延期发工资,祖母望井生渴,而又不便明说,只好自叹自语:”连我老满也不管我了!“也许有意说给我听,我于是赶紧代传圣旨。也许受千百年来儒家文化的熏陶,祖母有强烈的宗族观,她很少教训后辈,我听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总要晓得你自己是哪根藤来的!” 其次不能忘的是另外一位更早故去的亲人,我的五爷。 我那个死于日寇铁蹄的太公总共生下八个儿子,隆字辈,本来按“孝悌忠信礼义廉”这传统儒教八德取名,但到了本应排行第六的一个(名叫胡隆义),幼时夭折,于是排行第七的变成了我的六爷,但取名依然按第七德叫胡隆廉。印象中, 五爷和六爷,一前一后替代了我的亲爷爷的角色。是五爷,多次让我尝到那个年代最奢侈的零食一一“散子”,就是一种用面粉条缠绕成花绳状,然后油炸而成的食品。他去世,我大约四岁,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经历过的丧亲之痛,尽管只是轻微的。四十年来,我很少吃到“散子”,每逢吃到,便会想到五爷,甚至于他严肃待人亲切对我的模样。 五爷最令我不能忘的是他的事迹,当年,我睡在祖母的热炕头上听祖母一再说起的。 五爷当过两回抽壮丁的兵。第一回爷爷兄弟七丁抽一,他自告奋勇,替家庭当兵。第二回,轮到我亲爷爷家,他又一次自告奋勇,说自己没成家,而且打仗有经验,于是替哥哥从军。我不知道五爷两度从军是否另有目的动机,也懒得去考证他所上过的战场,分析他是否如书上所说,为民族尊严抑或解放而战,而不是身不由己地去充炮灰。我只是听祖母说,他在战场上表现勇敢,在庐山阻击战中,曾冒着弹雨背过一位国军连长下火线,他是个仗义英雄,这就够了。 六爷给我的回忆一样的温馨。他是一名火车老司机,这一点曾是我儿时向人炫耀的资本。六爷少小离家,年逾古稀才从他的工作兼定居地武汉返乡小住。原本他打算叶落归根的,讵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积极准备携老伴返回黄门,因高血压中风,突然被天国召去了。路遥工作忙,我没有送上葬。不久我打算去看望六奶奶——我的唯一识字通读过《圣经》的奶奶,然而不久后的不久,六奶也去天国陪伴六爷了,连同她原本打算留给我的那本《圣经》。二位老人漂泊终生,最终没有能够回归故土。 扫墓是在下午,夕阳西斜,黄门寨还是往年的样子,草树杂生,不给于荣,往来扫墓的人渐稀,不时闻有鸟鸣上下,不知是在唤醒还是催眠沉沉欲睡的幽谷?眼前有景,但我们无心欣赏,其时需要的只是默哀。倏忽69岁了的父亲,我,跟着我一样开始挂上老字的老弟,还有已经发福走不动了的老妻。这次,因为组织者我的疏忽,没有让晚辈参加,接受儒家传统教育,实在不应该。 在山腰的祖母坟前三跪九叩之后,我独自向山顶的五爷墓攀登。这条路很陡峭,也就是当年浩荡队伍的送葬之路,如今的人们不大如此选择了。在我顺利找到墓地后,弟弟他们也开车绕道到达,这条简易沙路是有钱的黄门人为扫墓而修的,如今也方便了游人——大众的看法,我不这么看,我觉得过去的山道弯弯、斗折蛇行,更好玩,多花些时间转悠而已。五爷是个见大世面的人,墓地也居高临下,其旁,就是当年胡家军寨主老爷的点将台一一据家谱,我黄门宗族的祖先还是抗元的英雄呢。祭拜之后,妻子发现墓前一簇紫色花开得正灿,指着对我说:“你五爷没有直系后代,老天帮我们献花了。”我默然认可。回头,我向山下远瞰,第一次发现五爷墓地对着的正是猛虎跳涧大峡谷,山风忽起,奇峰叠巘,若伏兵列阵,时隐时现于松涛杉潮之中。“风水很好。”我第一次为五爷感到自豪。继而心想:当年金戈疆场,狼烟弥空,五爷一定如老家传说中的那只猛虎吧!一一这儿,我必需用上老家这个字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