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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总喜欢在酷热的午后，一个人躲在老屋场右边的树荫下静静地聆听声声蝉鸣，希望自己如蝉一般，也站在峰巅长啸，但那时并不能真正明白听蝉的韵味。长大后，蝉声渐行飘远，励志路上，偶尔仅从览阅的古代诗词中闻到阵阵蝉鸣，声音极度虚无与空渺。如今，当我途经世道沧桑，可以真正以禅心听懂蝉鸣的意趣时，蝉声却被喧嚣的市声阻挡在城市之外。没有蝉声的夏日寂寞而漫长，我开始惦念那些被蝉声充盈的日子，甚至期盼在小城的某个角落能突然邂逅几只蝉，听一听他们高亢昂扬的歌唱，但这样的邂逅从未发生。 说来也幸，上个周末，应友人之约，去了趟仰望已久的九峰山。据说那里是蝉类的天堂，其蝉量之众、蝉凑之奇、蝉境之美，当天下别处无与企及。县境之内竟有如此神妙的观蝉胜地，而我辈拘泥于浮华却鲜有耳闻，实属寡陋浅薄，有愧一往蝉缘。还好，这回终究可以登临九峰极境，亲聆蝉鸣，大饱蝉福，权且算是圆兑这么些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蝉梦吧。 在主峰正托峰的山庄吃过晚饭，已时近黄昏。些许残阳还挂在高耸的灌木竹林，透射出这个酷夏的缕缕余威。漫步在蛇行的盘山公路，两旁树高林密，如通幽仙径，令人神怡。行迹于九峰深处，尽管暮色苍茫，但绝不感到孤单。这时，只要你抬望高处，修壮的树身上已匍匐着密密匝匝的蝉了。他们是这里的主角，此刻粉墨登场，大概是在作演奏前的最后的准备。当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落下山头，序幕正式开启。立于五松迎客前，我们屏息凝神，静待观赏一场来自大自然的音乐盛宴。开腔了，开腔了。几星蝉声，由远及近，稀稀疏疏，高亢、短促，如几滴突然而至的冷雨，带来一股凉爽的风，拂去一阵阵夏日的暑气，使人心生几分浅浅的喜悦。但是当你洗心倾听，期盼能有一场透彻的合唱洒落耳畔的时候，蝉却好似喑哑一样，隐伏在树上不鸣不动，让人不免有些怅然若失，轻声叹息了。 行至大锣坪，几百米的距离，我们一路默然无语。正当置身于暮色四合的峰林，还美美地享受在早前那份难得的静谧时，他们——九峰山的精灵们，却陆续“登台献艺”了。山野是舞台，鸟鸣是伴奏，清风是指挥。听！嗤嗤——嗤—-不知是哪一只蝉率先亮出了歌喉，起初是三两声低吟，舒缓、深情；渐渐地，低吟变成了高歌，曲调则变得欢快、昂扬。渐渐地，演唱的声音慢慢升高，再升高，直至升到一个高得不能再高的高度，回旋三匝之后速度逐渐放慢，声音逐渐减弱，渐至悄无声息。紧接着，两只、三只、五只……西面、东面、北面、南面……无数只蝉从四面八方迫不及待地随声应和：嗤嗤——嗤——米拉嗤。演唱既充满激情，又优美动听。静听这蝉声，时而远，时而近；时而高音，时而低旋；时而独唱，时而合奏；时而火辣，时而缠绵；时而如流水淙淙，时而如浪涛阵阵；时而涨起，时而落下。蝉声涨起时，糟糟切切、跌宕起伏、激越铿锵，恰如夏日里一阵骤雨，从枝头上哗哗泻落，让人产生一种雨打树梢的美妙联想。蝉声落下时，淅淅沥沥、绵密有致、余韵悠悠，如春雨随和风悄然而去，其声渐远渐弱，直到悄然无声。著名女诗人舒婷的组诗《会唱歌的鸢尾花》中有一句：“穿过蝉声如雨的小巷，来敲你的彩色玻璃窗，虽然再没有淘气的手，把闹钟拔响。”第一次看到“蝉声如雨”这个词真是诧异了一番的：蝉声如雨？蝉声怎么会像雨点一样呢？今于九峰层林，听万蝉合鸣，方才明白“蝉声如雨”的境界实在是太精妙了。登峰于斯，夫复何求？ 其实，听蝉的感受，古人更富况味，其听蝉感怀，借蝉抒意，可谓已步淋漓之境。隋朝旧臣虞世南，才高学广，为人正直，深得唐太宗的器重，自然，他笔下的鸣蝉就成了高洁人格的象征。他在诗中这样赞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初唐诗人骆宾王因上疏论事触忤武后，以贪赃罪名下狱，身陷囹圄，于是在狱中借蝉抒怀：“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晚唐诗人李商隐抱负高远，却不受重用，潦倒终身，于是听蝉后不由自主的发出了“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的感慨。一样是听蝉，有人则闻蝉而愁。南宋诗人杨万里在听蝉后倍感凄凉，曰“蝉声无一添烦恼，自是愁人在断肠。”而仕途坎坷、常年贬谪在外的白居易一闻知了叫，就勾起了缕缕乡愁：“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渭上新蝉声，先听浑相似。衡门有谁听？日暮槐花里。”才华出众却生不逢时的诗人杜牧听蝉声后担心“不敢频倾耳，唯忧白发生。”本来，小小的蝉儿是没有忧愁的，但因为诗人心中有剪不断的乡情，有理不清的愁绪，需要借助这些物化的意象，或寄托理想抱负，或抒发满腔悲愤，或感慨岁月流逝，于是闻蝉声自然会愁意顿生，乡心萌动，感慨大发，并推就那些寄情寓意的诗句流泻笔端，绵延千古。 九峰山乃南岳七十二峰之少祖，山顶曾留下南岳圣帝落脚歇息驻足听蝉的足迹。故九峰山蝉，普得佛教之灵气，形神俱备，其声色奇异，恐穹内无与比肩。如若古贤觅此听蝉，准不会感怀伤物，定当能超越本真，爬升到亦蝉亦我的神奇诗境中，达到物我互释的完美融合。所以，在九峰听蝉，无论心情好坏，情绪高低，世事深浅，只要你静静地聆听那一声声既浑厚圆润、又激昂柔和的天籁，就可洞明彻悟，超世忘我，尽得人生释然。忧愁的时候听之，蝉声传送宛转悠扬，听后不免愁绪顿消，百感交集，甚至感恩上天赐身，定要珍惜眼前生活。喜悦的时候听之，蝉声散发激越昂扬，仿佛声声都在催人奋发向上、锐意进取，绝不可辜负这大好时光。我想，九峰听蝉，是可以听出一种独特的味道的。昂扬的演奏声里，没有卑躬屈膝唯唯诺诺，没有自怨自艾凄凄切切，只有对大自然的赞美，对生命的讴歌，对爱情的褒扬。无论你经世无常，演奏的主角都会给你传递一股无以抗拒的无限正能量。 回到九峰山庄，已是夜色阑珊。耳际还在荡漾着大自然馈赠的气势磅礴的交响乐，心旌总久久不能平静。突然想到明代以风雅著称的作家张潮对如何聆听自然界美妙之声，曾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耳。”一句“方不虚此生耳”，何等自在安逸！何等惬意闲适！追名逐利的官宦商贾，疲于生计的市井小民怕是没有这样闲情逸致罢！我虽无此种闲情逸致，但这次九峰之行，却让我感悟良多，蝉鸣千季，心洗万物，入世释然而前往。夏游九峰，别有一番洞天；九峰听蝉，独具人生意蕴。 (责任编辑：百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