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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水井，它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叫太井头。似乎村子里所有的小孩在童年阶段都得与太井头产生或多或少的联系。这种联系并不止于喝水这么简单。
就拿我来说，在极小的时候就以此为媒介，上演过一回闹剧。记忆中是这样的：一天，我拉着妈妈的衣角去井边洗衣。我蹲在一边，玩泥巴，玩着玩着，我看见井里有鱼儿游来游去，我伸手去捞，一侧身，就落入井中。那一瞬间，我并不感到害怕，相反，我的脸上有笑容。等妈妈拉我上来，我笑呵呵的。妈妈见我这副模样，伸手就是一巴掌，我仍旧笑呵呵的，我流着鼻涕说：“妈妈，鱼！”妈妈气得不行，伸手又是一巴掌。我至始至终没有哭，我的脑海被井底的神奇世界所占领：那儿有缕缕摇曳的丝草，那儿有粒粒细细的沙子，那儿有道道湿湿的阳光，那儿有鱼虾的洞府——只可惜，我没有找到那个神秘的入口，不然我肯定是要学着孙猴子的样子大闹一番的。这就是我最初的童话。
我永远也忘不了井边的这个人。他有一个低贱的名字，叫石（读霞音）古。他长相奇丑，更要紧的是他的身上没一处好皮肤，全是疤，黑黑乎的。他的工作就是帮别个屋里挑水，一担水，一角钱。他一生未娶，说话轻言细语的；闲下来的时候，他总是喜欢独自一人蹲在井边的一块空地里，拿根枯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我们这帮小孩是绝对不敢接近他的，因为每当我们哭、闹时，大人们就会吓唬我们说：“再哭再闹，喊石古把你抱走。”就这样，石古就成了大人们制服我们的最有效的工具；就这样，石古就成了我们心目中的极其恐怖的人物之一，与长者口中那些三头六臂的妖魔鬼怪并列一起。
事隔多年，我们这帮八零年代出生的人当中，有些已为人父。每每小孩不听话，他们依照旧例：“再哭再闹，喊石古把你抱走。”我听了只是笑，这笑好苦好苦。石古离开人世好些年了。我与他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仅一次。足矣。那一天，像往常一样，他拿根枯树枝，蹲在井边的空地上写着什么。我们一行人远远地看着，十分地好奇，心想：他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在画什么灵符啊？！难道他是道长不成？！太厉害了，就像鬼片当中的道长，一道灵符贴上去，那僵尸就一动不动了。不知道是谁出了个主意：谁敢走近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就可以得到五十张画片。我的画片输得一干二净，有许仙，有白娘子，还有青姑娘。我一听，咬咬牙，答应下来。我鼓足勇气，一小步一小步地靠过去。我捏紧拳头，手心全是汗水。近了，近了，啊，空地上是一行字，工工整整。他冲我笑，我撒腿就跑；伙伴们见我跑，也纷纷跑起来。奔跑中，那一行字在我的头脑中变得清晰起来：有美人兮，见之不忘。后来，伙伴们并未实现承诺，理由：是我害得他们当了一回长跑运动员。画片没了就没了，或许我得到了更好的东西呢！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这“更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可能只是一种悲悯，可能就是它构成了我最初的诗歌。
有井的地方，就会有龙。太井头也不例外。这种说法在我小的候，让我觉得深不可疑，同时又让我感到深不可测。那一年的冬天，井水莫名其妙地就发浑了。长者们都认为是村子里的人做了什么缺德事，惹得龙王老爷生气了。平息龙王爷的怒气只能这样了：井边摆一案，案上供有猪头、酒，再点上火烛、线香，接着把一口大铁锅，倒置井内，最后就是全村男女老少的一通跪拜。龙王爷还真不生气了，过不了多久，井水变得清澈起来，挑水的挑水，洗衣的洗衣，日子又回到正轨上来。
这让我感到十分兴奋，我想：龙王老爷就住在太井头，住在我们村里，要是数学老师再敢扯我眼皮、拧我耳朵，我就向龙王告状，让龙王来收拾他。可是我告状多回，龙王就是不作回应，这多多少少让我有些失望。我想：是不是空口无凭，得写个状纸什么的。于是，我就把日记本投入井中，心想：这一回，肯定会马到成功。可没料到的是，数学老师对我的惩罚越来越凶了——她干脆把我赶出了教室。我又想：没准是龙王跟我们数学老师打了小报告，哼，这狗屁龙王爷——混帐！这段井边的经历，无疑为我关闭了泛神论的大门。
啊，一转眼，差不多过去十几年了，村子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人的屋里都打上了水井，装上了水泵，用上了自来水。只是太井头未曾发生过什么变化，不管是热闹，还是落寂，它还是它，连着我们年少时的记忆流躺着，哗哗，哗哗… …
东莞，虎门
2012/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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