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文章的名字叫“扶老携幼”,“扶老携幼”是套话,前人见王羲之《兰亭序》字体有大有小,疏密俯仰,多好以“携老扶幼、顾盼生情”喻之。 近来疲了,对写作疲了,笔墨荒废久矣,冬夜试笔,只好说说套话。幸亏疲而不乏,每天还能读点书。昨夜读一本关于王羲之的册子,买来快俩月,没拆开塑封,还是新的。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不亦悦乎的并非文字,而是书内所录王羲之的墨迹照片,读得我神清气爽,凌晨时分方有睡意。 今年秋天,开始写点字,每天临临帖,读读和书法有关的文章,给自己放松。写了六七年,说不麻木是假的,所以我就放下,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放下,而是“放下写作站着临帖”的放下,既然不能顿悟,我索性将它搁置一旁,就像和妻子柴油盐过日子,相处久了,难免疲惫,若疏淡些时日,再相会,倒能小别胜新婚。 写作以横行的姿态左右逢源,书法以竖立的方式寻幽取静。 既是谈书法,当然从王羲之说起。王羲之是天才中的天才——超级天才,所以天才的王献之“磨尽三缸水”还只能“惟有一点像羲之”,终究与其父差了一个层次。在我看来,超级天才与天才的差别是对人生的理解: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能说这样话的人,王羲之前有老庄,后只有曹雪芹。 公认王羲之的代表作为《兰亭序》,可惜我辈所见,皆是后人摹本,褚遂良、虞世南、冯承素、欧阳询诸贤都曾下力临过,每个人落墨的效果,风格有别。王羲之是北冥之鱼,褚虞冯欧好不容易织就渔网,刚扔进海里,羲之这条大鱼却化为大鹏展翅千里,一帮人湿淋淋地空着手,站在岸边目瞪口呆。正是: 羲之已化大鹏去,褚虞冯欧眉上愁。大鹏一去不复返,细浪拍沙荡悠悠。 中国书法,轻者不重,重者少轻;讷者不敏,敏者缺讷;刚者不柔,柔者欠刚;惟有王羲之的笔墨轻重缓急,刚柔共济,《兰亭序》更是太极鱼,阴阳互参。 有一年,我把《兰亭序》的印刷品挂在家里,窗外春暖花开,柳风袭人,王羲之风神俊秀;窗外烈日高悬,暑气弥漫,王羲之风神俊秀;窗外秋意萧瑟,落叶飘零,王羲之风神俊秀;窗外晨霜匝地,雪片抖索,王羲之风神俊秀。我突然觉得,《兰亭序》不能临摹,看看就好了,四时佳兴对其凝眸沉思,想想王羲之的生平,或许可得书法一二。 墨迹让我与王羲之共醉,淡掉人生的悲欣,抹去世间的无奈,把玩着法帖,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补记:除了《兰亭序》,我最喜欢《丧乱帖》。《丧乱帖》由行入草,随着情绪,草字愈来愈多。“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这两行已不见行书踪影,全是草字。 《丧乱帖》有大悲愤。还是补记。 本文又名《北冥之鱼》,羲之面前不写“之”字,故删“之”。再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