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黑的夜沉沉地压着一矮小土坯房，沾了夜色的瓦檐上静立着几只乌鸦。几声聒噪抓破了黑夜的脸庞。一阵萧瑟的秋风也咬落了满树苍老的树叶。深深的夜里，只有那飘落的树叶在唱着死亡的赞歌，尔后挤满屋前死寂的池塘。

    穿梁倒柜的老鼠碾碎了她那单薄的睡眠，房梁上逃离的尘土竟掩埋不了她的动静，这微弱的咳嗽却也烦躁了恍惚的乌鸦，使他们想要冲破夜的厚网。床上的她翻了一个身，也翻出了她这一生的记忆，重新合上眼的她却再也合不上那扇厚重的记忆之门。可是这时，隔壁传来了儿子那长长的呼噜声。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眉头凝结的不是烦闷，而是那如墨般浓黑的忧愁，他不明白已是四十多岁的儿子为什么头脑还是那么不想事，为什么还一心只想打牌玩乐，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她不禁心头一急，一颗污浊的泪水便在她那满面沟壑中徘徊，漫长的夜，更寒冷了。

   堂屋外的那个石磨坊在夜间始终闭着嘴，沉默着的还有它一颗千苍百孔的心。

   她的思绪不知被哪个夜行者的脚步绊了一下，顷刻间便涌了出来。那个时候的她，只是学着用稚嫩的肩膀背起自己沉甸甸的生命，只是学着用细小的双手创造出自己幻想的绚丽人生。但她的一生里却注定只能如牛一样生活，这是她在她的青春和一生被那个泡在药坛中的男人绑架后才悟出来的。她怎么也不明白自己昨日还只是依在父母身边的孩子，而突然间却变成了六个孩子的妈。她咬了咬牙，便扎起了裤脚、衣袖，到外面去做那本是男人做的活，只为挣得几个工分，只为那六个叫她妈的孩子，只为那个把药当饭吃的男人，只为她的娃要上学，只为生活在这个饥饿着的中国……但是生活却一如既往地残酷着,它的手尖沾满了她的鲜血，鼻翼间还残留着泪水的氤氲。那个多病的男人在那一天突然就被病魔骗了去，她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就空了。蓦地她才发现自己对于那个走进地狱的男人是怎样的不舍了，他怎么一溜烟就从自己捏得紧紧的拳头间逃走了呢？在那天，她把泪水流干之后，她一甩便将他原本灿烂的未来甩走了。另一个他——儿子变成了现在这个只会打牌，不肯做事的样子，有谁知道她的心此刻裂开了一条永远合不上的缝？再后来，她的五个女儿如长大的燕飞离了她的怀抱,飞到万水千山，天遥地远的远方，只留下她与儿子生活在这座破旧的砖房里……

   紧闭柴门，关不住跳跃的阳光。她的思绪总被白天拒绝，只能在黑夜徘徊。她穿上生活厚重的外衣，又在生活的刀尖上蹒珊

   阳光如黄霜染了她的头发，芬芳的微风吹皱了她的脸庞，她的眼神如腌了盐的酸菜。一天的时光、一年的时光、一辈子的时光就在她推石磨子的“咯吱咯吱”声里忽悠而过，这是她一辈子都不能停止的，这也是她捅破生活夜空的唯一一个能承接漏下光线的缺口。她将自己的青春、回忆、生命和爱和着浸泡得鼓鼓的黄豆一瓢一瓢放进石磨那个小洞里，竭尽生命的臂力推磨出乳白的豆浆，制成鲜嫩的豆腐。

   几声笑语传入她的耳中，几个小孩子鼓捣的身影出现她的家门前。她暂停下枯燥的工作，转身回房拿了几块饼干塞进他们瘪瘪的衣兜……

   乳白的豆浆在锅里喜悦地翻滚了，她便满满地盛了一碗豆浆，小心翼翼地穿过逼仄的过道，来到那个儿子因为不肯照顾她住的老房子，多少次老人的心比这豆浆还要滚烫……

   矮小的她，用岁月刀剑削瘦的肩膀担着一担豆腐在躺着青石的小路上跌晃，小路呵，你可承担得起她那缓慢却沉重的脚步？村里的人望着那雪白的豆腐，心里笑开了花，一窝蜂地都把一张五角或一块的钱丢进她的篮子里，捧着豆腐心满意足地离开。有谁知正是这轻轻的纸币压弯了她的腰？

   这天，月亮催促着夜晚姗姗地来了。在外面打了一天牌的儿子终于回来了，他吃完她煮的饭后便倒到他那清静的床上去了，全然不顾在床上咳个不停的她。

   月亮已爬上屋顶，冷冷地流泻在夜的肌肤中。屋顶上的乌鸦越聚越多，越来越大的叫声继续聒噪着这宁静的夜。

   躺在床上的她，最后望了一眼挂在墙头的丈夫的相片，她那颗已如止水的心渐渐地浸到了死亡的寒潭中，她紧闭的眼睛下的嘴角似乎弯成了天上的月牙。

   她那游丝般的气息更加兴奋了乌鸦，满屋顶的乌鸦便都衔着这带着死亡的幸福的气息飞向了天边的月亮。

                          (原载天柱报第14期 指导老师 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