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总有一幅摇晃而破碎的画面:一阵悉悉索索搬东西的声音、一些摇来晃去影影绰绰的人影、一张摇摆不定的小凳子…… 我不太明白这些画面从何而来,为什么老跟着我,成年以后才明白,在我二岁的时候,我家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从湘江河畔的一座城市搬到了湘西大山中的一座村庄。 这座村庄以前是豺狼虎豹出没横行的地方,因此它有一个形象的名字:豹子湾。我的家安在豹子湾的一栋干打垒的两层小楼里,屋后是一片黑黢黢林子,屋前有一小 块平地和一个共用水龙头。我的左邻右舍来自全国各地:我的左边住着四川妹子,右边住着广西伢子,这边是起高腔的东北大嫂,那边是叽哩咕噜的上海阿拉……我 们操着南腔北调和睦相处。冬天的时候,大人们烧炉火,聚在一起侃大山,讲故事,一屋子人挤在一起,热烘烘的,寒冬腊月里屋里火红火红的。那时候有一个流行 的恐怖故事《一只绣花鞋》,我很爱听,听完后却不敢回家,彷徨很久才鼓足勇气像风一样飞驰,路上还不敢抬头看屋后的林子,生怕从里面飞出一个吊死鬼的长舌 头。夏天,我们各家各户搬出凉床、凉椅,坐在小小的坪里看星星。山区的星星很亮,它们挤在一个狭小的天空里向我们眨眼睛。隔壁的大嫂就着星光在收扁豆,突 然她一声尖叫,我们纷纷循声跑去,原来她差点把一条两头蛇当扁豆收了。山区的蛇很多,这里是它们的家园,它们在这里生活得自由自在,和我们相处得似乎也很 和睦,至少我们没有人受到过它的伤害,因此我没有受到来至父母的警告,放心大胆地东游西荡,认识了各种各样的蛇:我看见一条黄底黑环的大蛇(金环蛇)懒洋 洋地从楼梯缝里游出来;我蹲在路边瞧着一条蛇盘成一圈,戴着眼镜怡然自得地吐红色信子(眼镜蛇);我还遇见挂在树上,长得和叶子一样的竹叶青……这些蛇在 我的记忆里游来游去,它们非常活泼神气,好似我的童年玩伴。 在这座村庄里,我最开心的事就是和小朋友一起玩游戏。这里最流行的游戏是抓特务,由于没有小朋友愿意当特务,因此我们总是靠锤子、剪刀、布拼出最后一名充 当。当特务的小朋友得找个适当的地方躲藏,然后其它的小朋友一起掘地三尺将他找出。我一直不太明白这个村庄为什么会流行这种游戏,大概这个村庄很害怕特 务、阶级敌人之类的异己份子,所以隔一段时间这个村庄就会在三用食堂召开群众大会,会议的内容就是揪出各类异己份子。 在我的记忆里,最惊心动魄的事情就是揪斗阶级敌人。在可以容纳几千人的三用食堂里坐满了黑鸦鸦的人,门口站着持枪荷弹的民兵,大大的舞台孤仃仃地站着一个 麦克风,在强烈的聚光灯下,包裹麦克风的红绸子显得份外剌眼。一个身着中山装首长模样的人走向麦克风,掏出讲稿历数阶级敌人的罪恶,最后怒吼一声:“将阶 级敌人押上来!”随后两个全副武装的民兵将一个五花大绑,胸前挂着画有几把大叉牌子的人押出来。这个人将头深深地低着,我定睛一看,这个阶级敌人居然是我 邻居小娟的爸爸,小娟竟然站在我身边。我看见她的眼睛惊恐而茫然地张着,我还看见小娟的妈妈也站在人群里。这时,首长高喊:“打倒xxx”,黑鸦鸦的手臂一齐高举,吼声响彻全场:“打倒xxx”,小娟的妈妈也高举手臂,高呼打倒。我实在无法明白小娟的爸爸怎么成了阶级敌人,后来听小朋友说,他写了一封反动信。 在这个村庄里最遭忌讳的词语是特务、反动、破鞋,每次小朋友吵架,气愤到了极点就放出这些恶毒的咒语,被咒的小朋友总是跳脚反对。但是小娟是无力反对了, 她已经成了真正的小反动派了,因此她经常被小朋友围攻、追打、漫骂。有一次,她穿了一条当时很少见的玻璃纱裙子,被一群嫉妒的小女孩看见,她们高喊:“小 反动派,还敢穿花裙子!”一齐冲上去,七手八脚,将小娟的裙子扯下。小娟抵挡不住,羞愧难当,光着屁股抽抽嗒嗒跑回家了,从此很少看见小娟出门,没过多 久,小娟全家搬走了。我不知道小娟全家去了哪里,只知道他们触动了这个村庄的规矩,所以遭到了应有的惩罚。 这个村庄最大的规矩就是整齐。由于地处深山,很难找到一大块平整的地,所以村里的人住得很分散,他们被几个山峰分割开,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行动整齐。每天 上班号一吹,他们就迅速地走了,下班号一吹,他们就带着喧嚣回来了。这个村庄还有一个规矩,就是一致。村民们用着相同的桌椅板凳,操着南腔北调说着相同的 话题,如果不小心出题,就会遭到小娟她们家那样的惩罚。这个惩罚是如此严厉,以至全村上下,从老到少,全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整齐一致。 这是一个规矩严格的村庄,奇怪的是这个村庄的村民却以此为自豪:很多人想进来还进不来呢!这个村庄的村民是当时从全国挑选的精英,他们肩负着国家的使命, 为国家执行神秘的任务,他们为此自豪和骄傲,他们靠着英雄主义精神在大山里挥洒了一辈子青春和汗水。随着国家战略任务转移,他们的任务完成了,他们的青春 也完了,于是这批忠心耿耿的人离开了,神秘的村庄也消失了,只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