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爹是我晓事以来目染的第一个熟悉亲人的离去，也是我第一次面对人世间生离死别的痛苦。时过境迁，对姨爹的音容象貌也已渐渐的模糊，有关姨爹的事都是偶尔从母亲和大姨那里听来的。

姨爹是个孤儿，他的身世一直是个谜。大姨和他相识的时候，他是挑着一担子小百贷，手里摇着个贷郎鼓，独自一人到那穷乡僻壤的小场上去的。外婆家原先在小场上也算富裕，只是在世事的变迁中一下沦为无产者。大姨读过私塾，人也长得亭亭立立，她和姨爹在小场上一见如故后，外婆虽对这个举目无亲的货郎馆心存介蒂，最终还是默允了，姨爹就这样挑着他的全部家当，从此在小场上定居下来，养儿育女，一直到死。

那时母亲和其它几个姨娘都年龄尚幼，外婆作为续弦，中年丧夫，身边确实也需要一个帮手，她接受姨爹这个上门女婿，无疑是看上他的聪明伶俐和圆滑老成，或许在当时外婆的心里，颇指望他来重振家庭的门楣。二十来岁的姨爹，以其复杂的经历，显示出独特的过人之处。他精于世故左右逢源，能说会道讨人喜欢。许是从内心感激外婆一家对他的收留与不弃，使饱尝漂泊之苦的浪子得到归宿和家的温暖，姨爹已完全把自己溶入到了外婆一家的荣辱兴衰和再创业中。可惜这种致富发家的愿望，不久即搁浅在萌芽中。面对生活中的变故，姨爹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见诧不惊。识得些字算得加减除的他，随着公私合营，也由一个个体小商业主而成为吃商品粮的公职人员（供销合作社职工）。但在一个月工资抵不上一个南瓜的时候，善于算计的姨爹毅然辞了公职主动下放到生存之源的土地上去刨日子（外婆和母亲等因在外读书的二姨劝阻而作罢）。为了更好地养家糊口，姨爹在种田做地之余，以他娴熟的白案手艺，蒸起了包子馍头，炸起了油条麻花——可那个荒唐的年代，任何生财的营生都是非法和不允许的，姨爹小小的生意同样只能躲在屋里偷偷摸摸地做，有时遇到找茬的人，溜进屋来也要清除资本主义的尾巴，任姨爹笑脸相迎好话说尽。深知鸡蛋碰不过石头小腿拗不过大胯的姨爹，只好把火气怨气往肚里咽。为了家，为了孩子，他得想着法子养活他们。对他丢掉商品粮的举措，他的子女曾在以后的某个时期给过他不少埋怨，其实在那段生活极度困难，生存受到极度威胁的时候，姨爹能将七口之家安全无恙地保留下来，已是极不简单，极不容易的事了。

姨爹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他深知立根之本在劳动，只要有机会，政策允许，就会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钱去奔波，为生计去劳顿。

随着大地的阴霾驱散，一小撮开历史倒车的人最终被赶出历史的舞台，悲喜交加的人们沉溺在“喜洋洋”的气氛中，还没有多少人去细想踢绊脚石之后路该怎么走，“无商不富”这句话还没有来得及思考的时候，姨爹已在着手默默地干开了。五十多岁的人，一如昔日作货郎倌时的那一股子劲。他转乡场，摆地摊（即流动摊贩，那时经商尚由行业部门拢断，个体经商者多以此形式），做起服装、布匹、百货等生意；他进深山，跑县城，搞起木料、药材、煤炭等贩运。姨爹以脑子里固有的生意经和传统的商业套路来谋取人生的富有，他已经等到了开放改革的到来，只是还没有看到经商世界的百花齐放，商品大潮的汹涌狂涛，我想要是阎王爷再迟几年在他的生死薄上画号，撑灯老人再迟几年吹灭他生命的烛火，相信在那些一夜之间骤然而成的暴发户中，决不会少了他一个。

正当姨爹仆仆风尘为自己孜孜以求又因种种原因错过和贻误了的未竞之业做最后的一搏时，一场洪水彻底地毁灭了他所有的梦想和希望。他的家，他的几十年辛苦遭逢营造的安居之巢，还有他数年奔波操劳所积攒的万能之财，转眼间即随着东去的流水而荡然无存。匆匆赶回的姨爹，竟对着眼前的废墟，一膝跪下号啕大哭。姨爹做生意收入的大笔款项，从不存银行，也不交大姨保管，而是用红布层层包好后藏在他自认为保险的地方，到底藏在哪里，事后听老裱说可能藏在屋梁上，也可能藏在墙上的某个墙洞里。那次大水究竟冲走了姨爹多少钱，谁也不清楚。这意外的打击，对他实在太大了，也许他的确已心力交瘁，也许他实实地感受到岁月不饶人，这辈子不可能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了，沉默半年的姨爹，终于一病不起。

望着病榻上瘦骨如柴的姨爹和医院下达的病情判决书，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下子变成这样。说话已经很吃力的姨爹，仍带着微微的笑，对我和兄弟说：“病好了，姨爹还给你们讲故事。”此时，姨爹并非不知道自己生的时日和死的距离有多远，面对生死，姨爹多么不情愿就这么离开啊。据说我在看望姨爹时所说的“人在疾病面前，首先不能从精神上垮，只要精神不垮，治病才会有希望”的话，他死前还不时地唠念着。

其实，姨爹的一生，不正是一种精神在支撑着他么，这是一种不算高尚但也并非人人都能具备得到的百折不挠的自强精神。是的，姨爹所作的一切，仅是为了自身的生存和幸福，把动物的欲性和人的灵性毫无遮掩地表露了出来。在姨爹的身上，尽管还留存着旧时代遗留下来的自私、狭隘的小农意识；刁滑、奸诈的商人禀性；势利、乖戾的市侩俗气，但在我的心目中，仍不失为一个和霭可亲，有血有肉的长者；一个令我敬重的幽默风趣，乐观畅达的人。

记得每次到大姨家去，见面的姨爹总是带着沙哑的有点滑稽的腔调：“哟！咱们的波儿回来啦。”和姨爹在一起，全然没有一点晚辈与长辈之间的拘束。他带我们去看田里的庄稼怎样耕种收割，看地里的蔬菜如何培育生长，要我们“城里的娃儿莫忘了吃的东西是啷咯长出来的。”夜间，姨爹总是把铺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然后叫大姨泡上一杯浓茶。“来，跟姨爹睡，听姨爹跟你们摆‘龙门阵’。”姨爹脑子里的故事很多，古典的武侠小说他能一个回合一个回合地摆下去，摆到得意处，还要情不自禁地哼上两句。

姨爹去了，这么些年来，我也不止一次地面临人世间生离死别的痛苦，对人世间的生生死死也有了比较理性和客观的看待，正如唐朝诗人柳宗元在《掩埋役夫张进骸》中所写：“生死悠悠尔，一气聚散之。偶来纷喜怒，奄忽已复辞……”作为社会结构中的一个分子，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组成者，任何一个人的存在，都将充实着人类的社会细胞，并用他们的方式，谱写人生，尽管他们的人生，有的辉煌；有的平凡；有的悲壮。

“死者已吞声，生者常恻恻。”姨爹去了，而他的子女们，那些以前曾埋怨过姨爹不该将他们的前程葬送在农村的老裱，却在致富的道路上，都各自开创出自己的天地，把姨爹一生未了的心愿，在他们身上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