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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了四十年了。他的背影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那年冬天，我在外地上学，妈妈写信让我回家一趟。晚上到家，妈妈捻亮煤油灯，起身端来饭。饭煨在锅里，还是温的。待我放下碗，妈妈说：“你爸爸被批斗了，这次和已往不一样，我有一个月没见他了，他们不让见。”母亲目光中透出深深地担忧，我紧紧抱住妈妈。“明天你去送饭，你是小孩子，他们不会不让你见。”妈妈看了一眼窗外飘舞的雪花，又说道：“把那件大衣给你爸送去，晚上压在被子上挡风。”那件棉大衣就放在椅子上。
第二天，妈妈天不亮就出门了，她去给建筑工区背沙子。
我正在厨房做饭，听到外面嘈嘈，“快去看呀，‘黑五类’游街了！”透过窗户望见一群小孩子跑过去。“打倒地主反革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激昂地口号声钻进我的耳朵。我站在门口，看到一群人由远而近。几个造反派戴着红袖章，左手拿着约二尺长、手腕粗的木棒。一群像牲口一样串起来的地富反坏右，头上戴着高高的尖帽子，脖子上挂着硕大的黑牌牌，手里拿着锣边走边敲边自报家门，一群小孩子跟在旁边学舌。
父亲走在头里，我看到黑牌牌上写着“反动学术权威、现行反革命分子……，他的名字头朝地，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他的帽子上书着同样的字，那字写得歪歪扭扭，好不滑稽。父亲穿了一身藏青色中山装，扣子系得整整齐齐。经过家门时，我看见他的脊背挺了挺，头抬了起来，我们四目相望，他目光中满是屈辱和绝望。只见一个造反派挥起木棒在父亲的背上狠狠打了一下，另一个人上来把父亲的头使劲往下按。他刚一松手，父亲又扬了起来，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眼里噙瞒了泪水。他的脊背上又重重地挨了一棒。我紧紧抓住门框，使劲咬住嘴唇。看着父亲那深深弓着腰，那像牲口一样套着的背影被其他游街的人挡住，被观景的人群遮住，再找不着了。我便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屋，冰冷的泪水挂满了脸颊。弟弟妹妹怯怯地望着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抱着他们放声恸哭。
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地面积了足足半尺厚。去年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我和弟弟妹妹在外面堆雪人，掷雪球。爸爸也加入进来。他滑倒了，滚了一身雪还哈哈大笑。妈妈上前扶起他，取下围巾弹他背上浮雪，笑他没个父亲样。我看见爸爸的脊背挺拔，伟岸。
我做好饭，盛到饭盒，用棉大衣包好，抱在怀里，迎着鹅毛大雪给父亲送饭。外面刺骨的雪风抽打着我的面颊，脚下积雪“吱吱”作响，就像一个无助的人在悲伤哭泣。路上寥寥无几的行人，缩着脖子从我身边匆匆走过。
我问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父亲。远远望见他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弓着腰在粪池边舀粪。他时不时直起身子，用拳头捶捶腰。他的背有点驼，腰有点弯。
厕所旁边有辆架子车，车上横放着长圆形铁罐。只见父亲吃力地把桶提到架子车跟前，放下桶，拧开铁罐盖子，右手提起桶，身体向左倾斜，用力往上，把粪桶搁在铁罐沿上。他左手握着桶把使粪桶倾斜，右手扶着桶底边沿，把粪倒到铁罐里。
我走过去，看见父亲的胡子和眉毛结了一层霜，他的肩上也落了一层雪花。“爸，吃饭吧，我来做。”我拍掉父亲肩上的雪，把棉大衣披在他身上。父亲搓搓手，把手放到嘴边哈气，然后接过饭盒蹲在路边。我看见那块黑牌子放在厕所墙边，上面的字很刺眼，想把它翻过去，挪不动。父亲说，这是他们给我特制的，铸铁的，你搬不动。
父亲这张“名片”，足有二十斤重。他每天挂着它要游几条街，还要挂着它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离开时，父亲看我的头发乱了，就用手指给我梳头，编了一根独辫，红头绳系成好看的蝴蝶结。我歪着头问爸爸我像喜儿，还是像李铁梅，爸爸说都像。我看见泪水在爸爸眼眶里打转。他又取下胸前的毛主席像章，端端正正别在我的衣襟上。他还告诉我单位互助会有一百多块钱，让妈妈取出来用。
就在那天晚上，父亲悬梁自尽。
很多年来我都留着长发，那里面有父亲手指永恒的余温。还有父亲那努力想伸直，想挺起来的背影总在我眼前晃动，尽管四周全是挥舞的木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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