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上东洲——衡阳船山书院散记
作者:衡阳籍巳故著名学者
于是过江一游。真正是野渡无人。渡船在一句唐诗里向白天碧水的东洲岛不紧不慢地摇过去,冷冷寒翠的水花将我的亢奋喧染到了极至。登岸之后,地分两界,一面为寺庙,一面为学堂,中有围墙相隔,一律地清绝无人,白雪将所有的房舍紧锁着,树枝和屋檐吊着长长的冰棱。往学堂方向行约百步,风景渐现隐秘,已没有佛地灵场的气息,被旧时代遗失的青砖瓦屋,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烟波云影的湘江,将呓语一样的涛声洒在白雪上,仿佛幽居的诗人缓步微吟。路侧有一简易门楼,上面的文字已被水晶一样的冰棱封住,仔细辨认,能看清“船山书院”几个字。说是书院,其实早已改成中学,平日里人声鼎沸,隔江犹有书声盈耳,只是如今已到了寒假,学生都已返乡,院舍显得冷冷寂寂,看上去更像一座破败而又已经废弃的避难所,有一种蔽天塞地的阴郁在里面。我所惊奇的是,在这样晶莹寒冷的冬天,怎么会在这样景色奇幻的小岛上与一座颓废苍凉、深幽杂芜,甚至还有些沉静孤绝的书院相遇,而这座书院竟以我故乡的大思想家王夫之的名号命名,在废垣残瓦的时代以淋漓的幽寂张扬着它的历史和文化血统。我出生的地方离王夫子晚年隐居的石船山仅数里,小时候隔三差五便要爬上山顶或者树梢毫无顾忌地瞭望,如今,我随父流寓市井,这样的庭院又以这样的方式奇袭我,让我在酩酊微醉的同时,相信缘分天定。 我在掩饰不住的乡愁中,步入书院,雪地的强光混合着冬日的哀伤覆盖在错落有致的瓦舍上,微茫的旧式建筑,并没有使我感到晦涩,古人坚守这块阵地的时候,除了拥有统领文化的风尚还有一种艺术的探险力。这座庭院如同缪斯的神堂,透出超然于世至臻至幻的化境,让你在领略清淡明朗的遗风之时,内心安详。我知道,我对船山先生的触摸是浅白的,他内在的哲思和诗性很难被冰雪封住。生活在这座庭院的古人,集合在他的光芒之下,在他以身殉道的孤高情操中,开拓文化的疆土,他圣洁的名字,一点也不是用来装饰的。如同“诗注定是一种贵族艺术”,王船山的哲学注定是一种贵族哲学,后人只能守着他的名字生活,那是后人的变异。 我再次去船山书院,是十数年之后。我在红尘的囚室中开始对王船山的阅读,那些能令风云色变、能使人脱胎换骨的思想,以它不败的风华将我保释,并给我颓突的翅膀装上羽毛,赐以飞翔的能力,而这时,我对中国书院的文化考察也已进入了紧锣密鼓的阶段,我决定再上东洲岛。 红尘世界是现实主义的。一座新落成的高踞在汉白玉崇台上的金碧辉煌的佛寺宝殿以它超常的伟岸封杀我对船山书院的诗性想象,狼烟一样的香火中紫衣秃顶的佛门子弟为成群的香客主持跪降仪式,这种超现实的名义下的最最现实的膜拜,使一墙之隔的船山书院显得寒碜而卑琐。
夜晚回到宾馆,睡前查阅《衡州府志》,见一寺庙与一书院因地界田产之争,曾有过长达62年的诉讼,这让我在睡梦中仍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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