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先生次子王敔所撰《姜斋公行述》中有如下文字: 自潜修以来,启户牖,秉孤灯,读十三经,廿一史及张、朱遗书,玩索研究,虽饥寒交迫,生死当前而不变。迄于暮年,体羸多病,腕不胜砚,指不胜笔,犹时置楮墨于卧榻之旁,力疾而纂注。颜于堂曰:“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 有谁读到“饥寒交迫,生死当前而不变”而不贤贤易色?再往下读,我们不难找到这种至死不渝的孤往精神的源头。船山先生在离开住了九年之久的用竹篾围成的败叶庐,搬到茅草铺盖的小土屋观生居时,恰值其知天命之年,或许,此时他心中觉得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用一句话总结他大半辈子以来所知道的“天命”,这就是后来他流传世间最广的名言,乃至成为中国当代最博学的学者钱钟书度过十年动乱的“护心符”——“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颜于堂”,堂者,观生居之堂屋也。人有印堂,在两眉之间。屋之堂,当为神堂,祭祀天地祖先之位也。颜,指匾额,此为名词作动词用,即船山为自己神堂两侧之匾题写对联,今天,这对联还张挂在王敔修建的湘西草堂的堂屋神堂。 死与生是任何人所要面对的两种局面。死对于生而言,是一面镜子。能够坦然面对死的人,才能正确面对生。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在生命最后时刻还与他的门徒们讨论死亡,让他们通过透悟死亡,学习如何活着。 中国古代经典之首的周易,是一部能够通向宇宙大生命的大书。孔子晚年读易,韦编三绝。船山在三十岁开始研究周易,以四十余年穷尽皓首而始终不离易。船山易学在生死观上的重要创获是“贞生安死”,“贞生死以尽人道,明人道以为实学”,而他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名言则是《周易外传》中写下的一句:“历忧患而不穷,处生死而不乱。“这句话笔者翻译为:“历经忧患时期却不感到无路可走,处于生死关头并不因此惊慌失措。” 关于忧乐生死的思想,孟子说得非常到位:“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 一个国家,国内如果没有坚持法度的大臣和辅助君主的贤士,国外如果没有敌对的国家和外犯的祸害,国家常会因此灭亡。爱国是对人的胸襟和气量的最高考验。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让人类惧怕,但爱国志士因为对国家民族的使命感,平时能够忧勤惕厉,励精图治,枕戈待旦,紧急关头亦能够从容不迫,舍生取义,视死如归。 船山先生上述名言出处原文为: 以生以死,以荣以贱,以今以古,以治以乱,无不可见之天心,无不可合之道符。是故神农、虞、夏世忽徂,而留于孤竹之心;《周礼》、《周官》道已坠,而存于东鲁之席……是故历忧患而不穷,处死生而不乱,故人极立而道术正。《传》曰:‘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圣人赞《易》以俟后之君子,岂有妄哉!岂有妄哉! 孤竹,商代一小封国国号,商被灭后,其国君两个儿子伯夷、叔齐饿死不食周粟;东鲁,即春秋时期山东的鲁国。孔、颜、曾、孟相继主席于社稷讲坛,传承周代的礼乐文明。船山在此强调的是,以弘扬圣贤文化为特征的中华道统薪火相传,代有传人——华夏民族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有着优秀而伟大的文化传统。尽管王朝灭亡,治统更迭,但只要有学人孤心孤往,守住道统传承的“东鲁之席”,民族文化还在延续、民族精神还在传承,中国就不会灭亡,民族就会复兴。船山借阐析《易》学之道,显示自己文化救国的良苦用心。 曾自称为船山“私淑弟子”的谭嗣同受这句名言影响最深,他将这句话作为自己苟利国家生死以之的座右铭。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囚禁光绪皇帝,大肆抓捕维新领袖,历时103天的戊戌变法宣告失败。大搜捕与大逃亡的时刻,可谓生死时速,谭嗣同却做了令人意外的选择,“嗣同闻变,竟日不出门,以待捕者”。就这样,他一直等到9月24日清军上门。足足4天时间,他就这么等着,等待死亡的到来。朋友们都劝他赶紧离开。梁启超力劝谭嗣同出走,谭不听,反而劝梁赶紧离开:“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京师大侠王五也劝谭嗣同改变初衷,谭这么回答:“各国变法无不以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不昌者也。有之,请从嗣同始。” 让我们再回头,将场景切换到船山先生临终前夕的从容不迫、死守善道: 年七十三,久病喘嗽,而吟诵不辍。次年元旦(今之春节正月初一),尚衣冠谒家庙。二日清晨,起坐不怿,指先祖征君行状、墓铭付长孙生若曰:“汝慎藏之。”谓敔曰:“勿为吾立私谥也。”良久,命整衾,时方辰,遂就箦。正衾甫毕而逝,高寿七十有四。遗命禁用僧道。自题遗像曰:“把镜相看认不来,问人云此是姜斋。龟于朽后随人卜,梦未圆时莫浪猜。谁笔仗,此形骸,闲愁输汝两眉开。铅华未落君还在,我自从天乞活埋。”其铭末句云:“幸全归于兹耶,固衔恤以永世。”(王敔《姜斋公行述》) 即便“形骸“至“认不来“,先生也还是企盼上天将其活埋地下,以便继续通过文化之路圆民族复兴之梦;即便“全归”九泉之下,先生不屈的雄魂也还在为我们的民族衔着忧患,永无尽头。 (责任编辑:启用总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