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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多年前，衡阳县僻远穷乡曲兰，一位自知不久于人间、久病如风中之烛的老人，久久伫立于一座光秃秃的形似石船的山下，随即步入一个叫做湘西草堂的茅庐，血泪和墨，秉笔疾书，一气呵成毕生最后一篇文章——今天的传世名篇《船山记》。这位老人就是王船山，“南国儒林第一人。”
《船山记》可谓船山先生对其毕生奋斗经历的一个总结报告，以石船自况，述归隐之衷，咏争天之志。交代清晰扼要，写景意到境生，议论极见章法，抒情蹇重顿挫，笔致悲凉沉毅。个人认为倘若读懂，心领神会，那么其励志上的价值乃至文艺价值超过古代的同类文章，如《游褒禅山记》《苦斋记》《项脊轩记》《陋室铭》等散文。台湾郭鹤鸣在《王船山文艺研究》一书中盛赞其为船山散文代表作。
“船山，山之岑有石如船，顽石也，而（山）以之名。” 这是《船山记》的开篇，也是全文的主旨句。中央电视台王船山专题片《不灭的圣灯》中特地引用了这一句。笔者在课堂上运用“关键词句解读法”，如此讲解：“顽石”两个字是我们需要拿出火眼金睛来识别的一个蕴含丰富的象征物，相当于诗歌中的诗眼意象。作者为何不在“有石如船”后紧接着说“而以之名”，偏要插进去一个“顽石”？莫非是因为此处岩石比其他地方来得特别坚硬？其实，正如《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是从石头缝蹦出的石猴，《红楼梦》中写贾宝玉衔玉而生一样，顽石在此处寄寓了抒情主人公赋予的独特象征意义。孙悟空是石猴化身，象征他能战善斗、勇敢顽强；贾宝玉乃女娲娘娘补天废弃的一块石头落了人间，象征贾宝玉不愿意补腐朽封建社会的天，厌官场与科举考试，为其日后的种种乖张个性张本。《船山记》中顽石的象征意义就是船山本人的贞固节操。
其冈童，其溪渴，其靳有之木不给于荣，其草癯靡纷披而恒若凋，其田纵横相错而陇首不立，其沼凝浊以停而屡竭其濒，其前交蔽以絯送远之目，其右迤于平芜而不足以幽，其良禽过而不栖……自古文人墨客皆以描绘美景为乐事，而以家乡尤甚。王粲《登楼赋》中饱含深情的写道：“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可是船山起笔却将自己的栖身之地说得鄙陋不堪一无是处。怀抱耿耿孤忠的船山终究做不成林和靖、陶潜那样的隐逸之士，连“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自来去”的孟浩然的处境也不及：“扶寸之土不能信为吾有。”所有的美景皆因国破家亡而成了哀景。虽然也是隐居，但和那些享尽湖山之美，林泉之幽，万物之性，天地之趣的隐士相比，一切美好皆因久扣心头的亡国之痛与行将赍志而没的遗憾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船山先生真如他眼底笔下的顽石一般“冥顽不化”，转笔写道：然而予之历溪山者十百，其足以栖神怡虑者往往不乏，顾于此阅寒暑者十有七，而将毕命焉，因曰，此吾山也。虽非信美而亦吾土兮，一句“此吾山也，”怎能不动人心魄！
船山先是对隐居之地石船山一带进行一番铺陈描写，欲扬先抑。继而借势进行议论与抒情，“不得”、“不能”、“不忍”、“奚以为”，要言不繁，层层推进，气势逼人，辞采与义理兼得，四个“不”只为表达船山先生对栖身之地依依不舍之情，及疲马旧巢、池鱼故渊之思。其难舍穷僻居地的深层原由是：进不能做“仰而无憾则俯而无愁者，退不能得“赏心有侣，咏志有知，望道而有与谋，怀贞而有与辅，相遥感者”。而在志节皎然如斗月的船山看来：一个人倘若不能做到俯仰无愧，那么他就不配上天赐予他的美荫林峦。而我根本不求上天的赐予，我的人生不是为了荣耀与追慕而来，而是为了正道的事业与坚贞的品格。倘若没有这些，居地的美好舒适于我如同虚设，所以即便在美好的时节我也宁可选择自封。
文末，先生再次强调了自己认定的生命的归宿，口吻与《陋室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相仿却又毫无欣欣然的自得：如是，船山者即吾山也。奚为而不可也？无可名之于四远，无可名之于末世，偶然谓之，歘然忘之，老且死，而船山者仍还其顽石。
“还其顽石”，直译：顽石还是顽石；意译：船山有情还忆我——顽石延续我的精神品格。曾国藩的诗句“老屋有情还忆我，夭桃无主自开花”，表达的还只是浓浓的乡情。
纵观全文可知：石船山，确实是王船山先生独一无二的知音，或者说只有王船山是这座无名小山的知音。在中国古代，以石为友，历来被认为是极其致远的境界，而先生最难得的还是以石明志，其志坚如磐石，是故又能以“头不顶清朝天，脚不踏清朝地”“完发而终”的气节闻名海内。
前述王安石、刘基、归有光、刘禹锡他们的励志散文，诚然也很感人、笔法老到、文思有过人之处。但与船山的《船山记》最明显也最要命的差距在于抱负胸次，前述作者怎么看去都是从一己的角度言志抒情，而船山可谓思接千载、胸罗万象，其所言之志，乃天下为公之大志，或者说正如他远师的张载说的一样，乃是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圣贤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于是船山得到的就是一代宗师、万世伟人之大笔。难怪有学者作家说船山的如椽巨笔撬动了石船山，让千万年寂寂无名的一个不毛小山与南岳一道成为衡阳驰名中外的两座山。余光中说，凤凰因为沈从文的彩墨而不朽；我说，石船山乃至衡阳县必将因为船山先生而名满天下、文灿千秋。
(责任编辑：周金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