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顺治十三年(1657年)南岳双髻峰续梦庵又接纳了仓皇而至的船山先生。时年,先生38岁。颠沛流离的亡命生涯使曾经意气风发、豪情满怀的船山先生心力交瘁,垂垂老矣。常宁西庄源三载,先生于六合寺设馆授徒,讲授《胡氏春秋》。其时,山外大势渐定。洪承畴驻衡州,总督湖、广、黔军务,清王朝已经控制局势,社会渐趋安定。消息传出,先生一腔孤愤,只有寄予南岳一隅的如豆青灯,寺外寒风。
虽然烽烟经年,南岳深处却依然叶黄叶落,云起云消。先生回望衡州故郡,心潮日渐悲凉,这大好河山,已沦于异邦铁骑!而梧州的南明政权,又岂是他梦的归属?永历四年(1650),先生历经险阻,奔赴肇庆“从王”,不久任永历朝廷人司行人。一介八品小吏,见文武大员互相倾礼,毅然上书,参劾兵部尚书王化澄奸贪误国。结果,王化澄伪造百梅诗序诬陷先生,使先生陷入死牢,险遭杀害。幸得李自成的妻弟高必正仗义援手,才得“以病乞身”保全性命。经此风浪拍击,先生深感南明政权前途暗淡,于永历五年(1651)摆脱政治漩涡,赴桂林助瞿式耜抗清。同年8月,清兵逼桂林。不久,桂林复陷,瞿殉难,先生理想破灭,于兵乱中陷遁山野僻村,始终保持明代遗风,以怀故国。
而南岳,又岂是世外桃源?说起来,正是伤怀之地。崇祯十七年(1644年)9月,清世祖福临(顺治帝)抵北京,建立了清王朝。次年,清兵继续南下,先生时年26岁,血气方刚,邀好友管嗣裘及和尚性翰等人,在衡山高举义旗,抗清复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空怀壮志而已!兵败南岳,让先生扼腕浩叹。那些锦甲鲜明的将军呢?哪里去了?兵临城下之时,顿作鸟兽之散。大明亡,亡在气数已尽人心皆失乎?先生想起近在衡州城内的洪承畴,心头一片灰暗。孤臣之忠可守,而你夫子又是为谁而忠?为谁而守?朱家天下,并不就是汉家天下啊!几年前朱由榔政权的一幕又一幕,夫子怎能忘却?
天地一片苍茫!续梦庵夜半惊梦,多少回披衣独坐。听松涛阵阵,钟罄声声,不知今夕何夕,此处何处。又是一年,山风吹人老矣。夫子点燃油灯,奋笔疾书:《念奴娇•南岳怀古》:……南望虞帝峰前,绿云寄恨,只为多情死……好一个“只为多情死”!夫子多情,为故国,更为儒家传统的坚守,那份深入血液骨髓的精神。天下兴亡有道,道为何物?先生胸中荡起惊天波涛。从此,续梦庵夜夜青灯长卷,一直亮到茱萸塘的败叶庐和曲兰乡的湘西草堂,先生的南岳岁月,孤苦、悲愤,像单飞的苍鹰在长空中的孤独。当年剑胆琴心的友人,如雨打飘萍,哪里去寻?莲冠道人夏汝弼,先生的衡阳同乡,志趣相投的知音,明亡后,不愿臣服清朝,举家搬入九嶷山,绝食而死。当时兵患频仍,黑云压城,清王朝“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暗无天日,先生东奔西循,哪里听得到友人的消息?这时,秋风凛冽,山岚凄迷,夏汝弼读过书的莲花峰更让先生伤怀。牵着蹒跚学步的幼子王?,先生真想在峰上一哭!奔腾不息的云海,怎么不是救亡的铁骑啊!西风残照,前尘如梦,往事不堪回首,先生含泪而歌:
山阳吹笛不成音,凄断登临旧碧岑。云积步廊春袖湿,灯寒残酒夜钟深。河山撼折延陵剑,风雨长迷海上琴……
当年伯牙与成连同去海上蓬莱山学琴,成连先生,叫伯牙在海边暂候。伯牙久候不见成连,但闻海水崩腾之声,怆然取琴而歌。这莲花峰的云水翻腾,先生又何尝不感到怆然。传说九嶷山与南岳的赤帝峰相通。故人的魂魄,又是哪一朵云浪呢?
眺望衡州,出生地王衙坪瓦砾一片,孤雁徘徊。先生在《念奴娇•雁影》中叹息:“野岸霜前,南楼月下,应恨无人识。晓来无据,教人空望天北。”雁峰南去,东洲牵系浪子的情怀,少年时,曾经“轻狂旧梦迷残絮”。而今,“君莫诉,君不见,桃根已失江南渡。风狂雨妒。便万点落英,几湾流水,不是避秦路”。桃叶渡,乃秦淮青溪合流处。是呀,南京也已陷落,明朝已经灭亡。避乱无地!
触目伤怀,奈何天下大局已定,空有亡国恨。先生从此纸伞木屐,晴雨不分,谓之“头不顶清朝天,足不踏清朝地。”故国之思,多少苍凉。14岁中秀才,24岁中举人的孤臣遗民,他要表达的仅仅是一种脆弱的尊严和近乎迂腐的气节吗?
与黑暗作看不到光明的抗争,因为其本身代表着光明,其实就是光明的坚守。当大明王朝最后的挣扎也随风飘逝,同志星散于江湖草莽再无声息。南岳之颠的船山先生,终于藏起了冰凉的剑,握起了滚烫的笔,像长夜里的一轮残月,一粒孤星,独自在大风中跌跌撞撞,上下求索,百折而不挠,九死而不悔。锻造了南岳的脊梁,湖湘的丰碑。200年后,浏阳后生谭嗣同击节赞叹:“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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