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税于民也,米粟也,布缕也。天子之畿,相距止于五百里;莫大诸侯,无三百里之疆域;则粟米虽重,而输之也不劳。古之为市者,民用有涯,则所易者简;田宅有制,不容兼并,则所赍以易者轻。故粟米、布帛、械器相通有无,而授受亦易。至于后世,民用日繁,商贾奔利于数千里之外;而四海一王,输于国、饷于边者,亦数千里而遥;转挽之劳,无能胜也。而且粟米耗于升龠,布帛裂于寸尺,作伪者湮湿以败可食之稻麦,靡薄以费可衣之丝枲。故民之所趋,国之所制,以金以钱为百物之母而权其子。事虽异古,而圣王复起,不能易矣。乃其所以可为百物之母者,固有实也。金、银、铜、铅者,产于山,而山不尽有;成于炼,而炼无固获;造于铸,而铸非独力之所能成,薄赀之所能作者也。其得之也难,而用之也不敝;输之也轻,而藏之也不腐。盖是数物者,非宝也,而有可宝之道焉。故天下利用之,王者弗能违也。唯然,而可以经久行远者,亦止此而已矣。 “交子”这个东东大家应该知道,它是宋朝的纸币,是我们引以为豪的老祖宗的又一项“世界之最”。记得当年的历史教科书对宋朝发明使用纸币这事儿那是大书特书,考来考去,俺也跟着狠狠自豪了一阵。然而昨日午后,愁极乱翻书,翻到王夫之论交子这一节,还是吃了小小一惊。 王夫之的思路很清楚,他联系商品经济的规律将货币发生发展的历史做了一个大致梳理。最开始是物物交换、实物纳税,这种方式适应了当时的经济状况:因为人口稀少、交通不便等原因,商品交换规模较小,所谓“民用有涯,则所易者简”。 然而“至于后世,民用日繁”,由于商品交换扩大以及在广阔国土内纳税、筹饷的需要,产生了货币(金、银货币),以代替实物交换。王夫之承认货币的发生是个巨大的进步,“乃其所以可为百物之母者,固有实也。金、银、铜、铅者,产于山,而山不尽有;成于炼,而炼无固获;造于铸,而铸非独力之所能成,薄赀之所能作者也。其得之也难,而用之也不敝;输之也轻,而藏之也不腐”,用现代的话说,就是货币本身具有价值,又有不易腐烂、便于储藏、运输等优点,适合做商品流通的中介,因此“有可宝之道焉。故天下利用之,王者弗能违也”。第三个阶段就是货币发展到纸币。王夫之这种对货币发展史的概括是是完全吻合今天的经济学常识的。 然而王夫之的思路,与我们今天通常认为的又有所不同。我们通常认为纸币出现是进步的,但他认为货币发展到纸币阶段问题很严重、情况很危险,纸币的出现是危害国计民生,是倒退,他几乎完全否定了这个我们引以为豪的“交子”。因为,像交子这种纸币本身没有价值(“有楮有墨,皆可造矣,造之皆可成”), 使用寿命短(“用之数,则速裂”), 金融制度一变化则容易贬值(“藏之久,则改制矣”),尤其是,它的面额他的发行具有随意性,容易导致伪造和相互欺骗(“以方尺之纸,被以钱布之名,轻重唯其所命而无等,则官以之愚商,商以之愚民,交相愚于无实之虚名,而导天下以作伪”)。王夫之对纸币弊端的担忧,已经为现代的经济危机、金融危机所证实。他的结论很明确,只有金银货币才是“可以经久行远者,货币的发展可以“止此而已”,千万不可发展到纸币阶段。(即使在今天,纸币发行也必须有相应的黄金储备。) “终宋之世迄于胡元,延及洪、永之初”,从宋朝一直到王夫之所在的明朝,这是他认为纸币流毒的时期,其实这个时期主要的货币形式还是金银,纸币那时候还没有成气候、不占主流,王夫之只是防微杜渐,在那个时代已经是最敏锐的金融思想了。当然,如果他生在后来,生在纸币统治天下的时代,是不好这样断然否定纸币的使用的,——但也可能变得更加忧虑,批判的声音会更加响亮和苍凉。 其实王夫之不是在讨论金融学,在这点上他当然不会如现今那些呼风唤雨的金融砖家们来得高明。王夫之所持的是“经世济用”、“利用厚生”、“天下为公”这些古老、朴素而有力的儒家信念,他关注的其实是经济的社会学、发展的伦理学,或者说,政治经济学。他敏锐预见到,纸币金融极易成为成为统治阶级敛财愚民的利器: “笼百物以府利于上,或废或兴,或兑或改,千金之赀,一旦而均于粪土,以颠倒愚民于术中。” 这个话听起来却不像从远古走来,而似乎是在描述今天的现实。“千金之赀,一旦而均于粪土”,不就是而今的我们最为头痛和寒心的纸币贬值、物价上涨、通货膨胀么?! 这一切的一切,也是根源于万物之灵们特具的所谓“智慧”,因此,王夫之对纸币的担忧还启示我们:人类的“智巧”,是不是应该有个限度,——因为它们的过度表演,不一定都是人类的福祉,却可能是我们的灾难或难言之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