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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的故事——八斗田

时间:2011-05-28 22:12来源: 作者:忧郁的老傻子 点击:

            /忧郁的老傻子

        引子

    八斗田是平安镇里最好的一块儿水田。­

    八斗田地处上水口,只要堵上堰渠的泄洪口,河水就会哗哗地流进田里供插秧之用,雨水多的时节,扒开靠河的田缺子,多余的水就会哗哗的回到河里去。八斗田泥土肥沃,光照时间长,无论旱涝,收成都有保证。

    满囤儿爷爷当年挑着一担箩筐带着满囤儿爹——满仓逃荒到平安镇时,就是看中了这块水田才在这里落户的。­

        ­

    那年春上真是少有的风调雨顺。清明那天,天蓝得像水洗了一样;谷雨那天,老天下了一个透墒。

    满囤儿爷爷站在水田中插秧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清明要晴,谷雨要淋。看今年这个年景,一定有个好收成。虽然肚子里那点儿半糠半菜的东西早下了肚家坝,可满囤儿爷爷还是满脸的高兴,他插完手中秧苗以后,顺手就在脚边浑浊的泥水里荡了荡手上的泥,然后直起腰来解开裤腰带,再使劲儿朝紧里勒了勒,便又抓起一把秧苗,麻利地拽开困秧苗的麦草,田里便又抖落出了一行行整整齐齐地绿来。

    他回身看了看身后长得和他一样高的满仓,心里就不由得打起了小算盘:估摸今年这年景,田里多打一石粮食绝对没问题的,只要管好水、施足肥料,说不定还能多打两石呢!等交完佃租,再留下和往年一样多的口粮,还会剩余一两石稻谷来。这多出来的一两石谷子,给满仓说一个媳妇是不成问题的,一石谷子给女方下聘礼,一石留着办喜事用都够了。虽然嘴里和往年一样吃得少了点儿,但哪年不是半糠半菜渡过来的?一年到头,有红苕、洋芋、南瓜­对付着吃就很不错了,什么榆钱、葛花、南瓜叶子、红苕叶子一样也没少吃,一家人能顿顿填饱肚子就很不错了... ...

    满囤儿爷爷伸了伸酸痛的腰,又抬头看看天色,便对着满仓吼了一声:满仓你狗儿的插快一点儿,天色不早了。便又埋头插了起来,心里继续盘算着:齐家那女子很不错,虽然个子矮一点儿,脸黑一点儿,但长得很结实,是一把干活儿的好手。马家大妮子也不错,个头高、脸皮儿白,干活儿手脚也很麻利,只是太瘦了一些,似乎风一吹就会倒似地。也难怪,她家里姊妹一大串,哪有多少粮食供他们那么多张嘴吃的?她那身板,只要几顿饱饭就能养得结结实实的... ...­

    满囤儿爷爷把认识的所有女子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是这个是榆木疙瘩脑子,就是那个年龄太小,觉得都不太合适,只有齐家和马家这两个女子中他的意,可这两个女子选哪个好呢?齐家女子家里殷实,聘礼少了一定不行。马家妮子虽然身子单薄,聘礼到可以省几斗谷子留给自己嚼谷呢。­

   “就选马家妮子好了!满囤儿爷爷下定了决心。­

   “爹,什么马家姨?满仓问道。满囤儿爷爷没头没脑地一句话,满仓没听清楚。­

   “就你狗儿的耳朵尖,我说什么了?还不赶快插秧!今天插不完,小心不给你饭吃!嘴里骂着满仓,满囤儿爷爷地脸还是不由得一红,心里盘算着的事情,没留心怎么就从嘴里跑出来了呢?­

    ­一场百年不遇的干旱让满囤儿爷爷的算盘落了空。自从谷雨那天下过雨以后,老天似乎就忘记了这块田地上还有嗷嗷待哺的百姓,火一样的太阳狠毒地烘烤着大地,竟没有一点要下雨的意思。

    插秧时田里存的那一寸多深的水,早被太阳收回去了,田里皲裂的像乌龟壳,急得满囤儿爷爷每天清早就吼着满仓挑着水桶和自己一起到河里去挑水浇田。靠肩挑背驮的那点水,哪里能解决什么问题?最终,田里的秧苗还是和大家的一样,成了一田划根火柴就能点着的枯草。

    随着太阳一天一天的狠毒,满囤儿爷爷的心就开始一天一天的揪紧;随着秧苗一天天的枯黄下去,满囤儿爷爷的心也就开始一天天的凉了下去。天干物燥气温高,人的火气也不由得大了起来,家里人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满囤爷爷的一顿臭骂,连家里的那条老黄狗从满囤爷爷身边走过,也被满囤儿爷爷狠狠的踢了一脚,老黄狗哀鸣一声就乖乖的跑开了。满囤儿奶奶看着满囤爷爷那一嘴的水疱,常常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垂泪:看来老天要收人了,是不想让我们活了。

    半糠半菜地好不容易苦熬过青黄不接的时日,满心盼望着田里的稻谷能接住下年的口粮,可现在,这满田的枯草,让全家人下半年的日子怎么过啊?插秧时的美好憧憬像肥皂泡一样的破灭了,更使满囤爷爷着急上火的是秋收的时候拿什么给东家交租子?想来想去实在没法子,满囤儿爷爷只好狠下心来一跺脚——逃租,全家逃荒去。

    夜里,一家人喝完能照得见影子的稀粥,满囤儿奶奶用仅剩的一点玉米面和着一些树叶做了几个硬巴巴的馍揣在怀里,满仓背起两床破棉絮,满囤儿爷爷挑起装着家里仅有的几件吃饭的家什和几件农具的箩筐,带着一家人连夜悄悄地逃荒去了。­

­      

    满囤儿爷爷一家人小心翼翼地绕过东家的地盘,以免被东家发现。一家人一路晓行夜宿,饥寒困苦。饿了就啃几口馍,渴了就爬到水边咕嘟咕嘟的喝一气。馍吃完了,满囤儿奶奶就到村里讨来一些残汤剩饭充一下饥,再喝上一肚子的水将就着。满囤儿爷爷带领全家只选水田多的地方走,他想挑一块儿中意的水田好把全家安顿下来。终于他看中了平安镇八斗田这块水田,于是便停下了脚步。­

    满囤儿爷爷打听到这块田的东家姓名和住址以及租金情况,便找到了东家要求租下这块水田。东家觉得不好办,租种这块水田的佃户是老佃户了,已经租过多年,碍于面情不好随便退租的。满囤儿爷爷狠狠心说:我愿意加租!他种给六斗租子,我愿给八斗租子。只是请东家先借一点口粮给我,秋收的时候一并还上。东家暗自窃喜,便找来那家佃户商量,那家佃户觉得租金不合算,便转租其他地块儿的田地,便把这块水田让给了满囤儿爷爷家租种,于是,满囤儿爷爷一家便在东家指定的一户专给佃农居住的茅草房里安顿了下来。­

    第二年,风调雨顺,满囤儿爷爷家租中的这块水田产量翻番,除交完租子、还掉挪借的饥荒粮食,剩余的粮食足够一家人的口粮了。

    第三年,虽然出现了旱情,但这块水田处在堰渠口上,一放水便到了田里,谷子一点儿也没有受到损失,照样丰收。于是,满囤儿爷爷便请人挑着粮食悄悄把马家妮子取回了家。

    又过一年,马家妮子便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高兴得满囤儿爷爷一天到晚都合不拢嘴,便给孩子取名叫满囤儿。满囤儿爷爷每天干完农活,一放下农具,便不顾劳累,抱起满囤儿到处转悠,高兴的时候,还把满囤儿高举头顶,轻吻满囤儿的小鸡鸡,即使满囤儿把尿撒到满囤爷爷的脸上,满囤儿爷爷一点儿也不恼,还笑嘻嘻地嗔骂:你这小子啊,这么小就知道给爷爷斟酒喝啊?马家妮子见了便笑着骂孩子:你这小东西太不是东西了,怎么能把尿撒到了爷爷嘴里?谁知满囤儿爷爷立刻嚷道:你知道什么?童子尿,是个宝,珍贵着咧,还大补啊!妇女生不下孩子的时候,还要喝一碗童子尿催生呢!马家妮子便悄悄地笑着嘀咕:那你老人家就慢慢喝吧,看能把你补成什么样,争取不吃饭,就喝尿,到还能省下不少粮食呢!”­

    满囤儿能下地帮着爷爷干农活的时候,满囤儿爷爷终于成为了一架零件被严重磨损了的机器,要停转了。满囤儿爷爷把满仓叫到床前断断续续地叮嘱道:八斗田... ...你千万... ...不能... ...撒手,一定要... ...设法... ...买下来... ...满囤儿的福... ...就靠... ...”满囤儿爷爷没能把话说完就咽了气,但满仓还是明白他爹要说的是什么意思。­

      

    为了实现买下八斗田的遗愿,满仓为满囤爷爷办丧事时,一切从简,尽量少花钱。

    就在满囤儿爷爷断气的当天,满仓找来几个人用了几块木板钉了一个匣子就把他爹埋进了土里。满仓知道,这样做他爹不会埋怨他的。

    以后的日子,除了种田,只要有一点儿空闲,满仓都不歇着,不管天晴下雨,不是给人打短工,就是打草鞋。那一捆捆看似没用的稻草,都被满仓做成草鞋换成了一个个铜板。

    满仓老婆——马家妮子一刻也没闲着,白天屋里屋外的忙着一刻也不停歇,晚上还要纺线到半夜。点油灯是很贵的,满仓家从没点过那么东西,月亮是最俭省的照明工具。没有月亮的时候,便用从山上砍回的油松枝照明。一堆堆纺锤形的纱线团都变成了一个个铜板积攒了起来。

    满囤儿奶奶的一手针线活也没停歇,经常挑花绣朵,为出嫁姑娘忙着绣嫁衣,换回了一个个铜板。

    再后来,为了早日实现满囤儿爷爷买田的愿望,满囤儿奶奶便瞒着家人,偷偷开始实行做饭的打盆米策略——每顿煮饭的时候,明明要下一升米才够一家人一餐的口粮,但每次都要从这升米中抓出两把来装到一个特定的罐子里积攥起来。罐子装满了以后,就把这些米换成铜板攥起来,积少成多,准备买田之用。家里每天吃饭的时候,家人围在桌上吃饭,满屯奶奶都要借故里里外外的忙着做家务,等家人吃完饭了,再往锅里添些水煮一煮将就着吃。

   “我总是在家里做事情,又不是体力劳动,少吃一点儿、吃稀一点儿怕什么?满屯奶奶寻思着。

    成家犹如针挑土,败家真似水推沙。满仓家积攒了许多铜板之后,终于等到东家卖田的机会。

    东家的儿子在外面上学,学没上成却学会了抽大烟、逛窑子,把老东家活活气死了。老东家归了天,东家的儿子——少东家便彻底没有了管束。于是,便随心所欲地打牌赌博、逛窑子抽大烟,大把大把地花钱。没过多少日子,老东家辛辛苦苦一辈子积攥起来的家当几乎被花了个精光,只剩下那些搬不动的田地了。少东家哪里过过没有钱的日子?没钱花了便开始卖田地供自己挥霍。

    少东家家的田地被一张张契约转到了别人名下。满仓想买下八斗田,可手中的钱不够,满囤儿奶奶便拿出打盆米积攒的钱交给满仓,凑够了买下八斗田的钱,终于实现了满囤爷爷的夙愿。

    拿回契约的那天夜里,满仓把契约摆在满囤爷爷的灵前,狠狠地上了几柱香,并率领全家结队而拜,以告慰满囤爷爷在天之灵。从此,满仓走路时腰杆子挺得笔直,头昂得高高地,见了谁都笑着点头打招呼。

    自从有了自己的田,满仓家里的日子便一天一天富裕起来。

     

    一转眼便到了四九年。 解放军和国民党部队在八斗田这一带展开了拉锯争夺战。

    村里驻扎过许多部队。有时候部队白天住进来,天亮了却一个都不见了;有时候,人们清早起床开门,却发现到处都是部队;有时候部队在村里一住就是好几天;有时候部队绕村而过,连村都不进。那些部队,有时候戴着清一色钢盔,穿着统一的服装,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嘴里叼着香烟,一边哼哼着一些小调,一边端着一些粮食到满仓家做饭吃。有些时候那些部队却戴着布帽子,穿着杂七杂八颜色的土布衣服,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和满仓热情地打招呼。

    一个年纪大一些的人问满囤儿奶奶:老人家,是国民党好啊还是共产党好?

    满囤儿奶奶说:国民党好,共产党也好。只是不要打仗,耽误了我们种田就好。

    满囤儿奶奶想了想又说:我们那块八斗田可好了,旱涝保收呢... ...”满囤儿奶奶还想再说几句什么的,满仓给她使了一个眼色,她便住了嘴。

    那人笑了笑说:快了,等这一仗打完了就不打仗了,到时候你老人家就安安心心种田吧。

    过了几天,这支穿土布衣服的的部队开拔了,满仓便带着十几岁的儿子满囤儿和大家一起跟随着部队去支前。满仓帮着运送粮食和弹药,满囤儿便帮着烧火做饭。农村人有的是力气,不怕劳累,再苦再累都能咬牙挺过去,但非常害怕枪炮声,所以大家伙儿都不愿意到前线抬伤员。

    一天,前方的枪炮声响得非常激烈,就像放鞭炮似地从清晨一直响到中午,还没有停歇一下的意思。满仓正忙着赶运弹药,这时候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来把满仓和大家伙儿集中到一起说:老乡们,我们是人民解放军,是为了解放我们广大贫苦大众的。解放了,就会给大家家家户户分田地,到时候大家就可以安心种田种地,就不会再有人来剥削你们了。那人顿了顿又说:现在前方战斗打得很激烈,有许多伤员正躺在阵地上流血,需要赶快运到后方医院里救治。我知道你们都听不习惯枪炮声的,你们不要怕,子弹都长着眼睛呢,不会打到你们身上的,大家听多了这声音就不会怕了。现在大家跟我一块儿到前线抢运伤员,两人一副担架,跟我一块儿上!

    大家都很害怕,心里都在犹豫着。这时,满仓分开众人,一声不吭的来到担架旁,抓起一副担架扛到肩上,头也不回的就向枪声响的密集的方向走去。大家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两人一组,抬起担架跟着来到了前线。

    来到前线,那密集的枪炮声早吓得大家低头弯腰的,有胆小的早吓得趴在战壕里不敢爬起来。满仓趴在战壕里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出了一些门道来:那些嗖嗖声的子弹只奔那些手中有枪的灰布衣服而去,却并不理会他们这些穿着老百姓衣服的人。所以,别人不敢去的地方,满仓就去,把那一个个正流着血的人从战壕里拖出来,放进担架,再由那些胆小的人抬下去。一个,两个,三个... ...十个,十一个,十二个... ...当满仓抱起第二十五个的时候,那人个子大了些,身体有些沉重,满仓使劲使得有些猛了,上半身露出了战壕,就觉得有人推了满仓一把,身子不由自主的一歪,便和那个大个子一起倒在了战壕里,接着就感觉到左肩一阵阵热辣辣的疼... ...

      

    土改工作组进驻村里开展土改工作让满仓窝了一肚子的火。­

    那年春上,满仓正满头大汗地望八斗田里运送肥料准备插秧时用。一个人过来对满仓说:你不要再运肥了,八斗田不再是你满仓家的了,已经改到了别人名下。他们开会商量的时候,我偷偷听到的。

    “八斗田... ...别人名下......”这几个字使满仓的脑袋嗡地一下就变成了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怎么干,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肩上还压着重重的一担粪肥。满囤儿挑担粪肥过来了,看见他爹两眼发直、傻傻地站着,也不知道把肩上的担子放下来歇一歇,便问满仓:爹,爹,你怎么了?病了吗?你先把担子放下啊?

­    满仓的身子便直直的倒了下去,头重重的磕在了地上,连同满仓一起倒下去的还有他肩上的那担粪肥。头磕痛了他也不知道揉一揉,溅了一脸的粪肥他也不知道擦一擦,就那样两眼直直的看着天空。

­    满囤儿慌忙放下担子,跑过去抱起他爹的肩膀大喊:爹,爹,你到底怎么了?满仓躺在满囤儿的怀里,两眼漫无目的、直直地看着前方,嘴半张着,半天才重重地喘出一口气来。

   “八斗田... ...我买的... ...给别人... ...为什么... ...不行... ...”满仓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

    满仓挣扎了半天才在满囤儿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爹,你要到哪里去?满囤儿焦急的问道。

   “不行,我得找他们去。八斗田,是我的。满仓像是回答满囤儿,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要找谁?满囤儿问。

   “工作组。”         

   “工作组在村里啊,你怎么往田里走?满囤儿脸上写满了疑惑。

    满仓慢慢转过身子,向村里走去,腰佝偻着,像被打了一棍子似地,脸上堆满了愤怒和忧伤。

     

    工作组的几个人正进进出出的忙碌着,见满囤儿扶着满仓走进来,便有人迎过来问道:老乡,有什么事吗?

   “我要找领导。满仓说。

    办公桌后面的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便站了起来:老乡,领导都到区里开会去了,你有什么事情就对我说吧。

   “八斗田,是我花钱买来的,凭什么要分给别人?满仓忍不住内心的愤怒,声音都变了腔调,身子还不住的颤抖,如果不是满囤儿扶着,几乎都站不住。

   “凭什么?凭土改政策!”“眼镜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管你是买来的、剥削来的、还是霸占来的,田地一律按人口数重新分配。

   “八斗田是我从牙缝里省下钱买来的,我没偷没抢,凭什么要分给别人?土改难道就不讲王法了吗满仓的脸早成了猪肝色。

   “地主恶霸就是我们要镇压的对象!土改就是要革你们这些人的命!”“眼镜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满仓的脸色腾地一下就由红转青,突然一把搡开满囤儿扶他的手,伸出青筋暴起的大手,哆哆嗦嗦地解开胸前的两颗扣子,裂开衣领,露出左肩对着眼镜吼道:你看看,我肩上枪伤,刚养好,你就要革我的命,你们... ...”满仓还想说几句什么,可嘴唇哆嗦着一句也没能说出来,脸色早由青转黑,两腿一软,眼睛一闭便瘫倒了地上。

    满仓睁开眼时,太阳早就落山了。

    满仓是听到嘤嘤的哭声和一阵阵哀哀地叹气声才睁开眼睛的。他看看四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躺到床上了。

    守在窗床前的老婆蜡黄着脸,胸前的衣襟早湿了一大片;又看看旁边满囤儿奶奶,她正蓬松着凌乱地头发,两眼正无神地看着自己;再看看满囤儿,稚嫩的脸上很茫然,不知所措得连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满仓两手撑在床上想坐起来,挣扎了两下才发现身上没有一丝力气,老婆赶快把伸到满仓脖子下把满仓扶着坐起来,满仓坐着发了一会儿呆,便把眼睛一闭又躺了下去。

    第二天中午时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来满仓家里找满仓,满仓老婆——马家妮子对那人说:满仓病了,正躺在床上呢。那人来到满仓床前时,满仓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想着心事。

    那人喊了一声满仓,满仓睁开眼睛一看,确认的那人就是去年组织他们抬担架的那位干部,自己肩膀负伤还是他把自己背下来的呢,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吴干部,他们要革我的命,还要把我的八斗田分给别人,那可是我们一家人的命根子啊,以后叫我们一家人怎么活啊?

   “满仓,你不要担心,是他们弄错了。吴干部笑了笑说,根据你家的人口数,八斗田亩数不够,我们想给你换一块大一些的水田。我们那位戴眼镜的干部是刚来的学生干部,工作时间不长,没有经验,那天误把你当成了闹事的地主富农了。

   “你肩膀上的伤好了吗?让我看看?说着便动手解开满仓衣服上的扣子看了看他的左肩,你是对人民有功的好群众,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我已经狠狠地批评了我们那位干部,待会儿我就让他来给你认错。”  

    满仓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一挺身就从床上跳下来拉住吴干部的手说:我不要大田,也不要那位干部认错,只是不要把我的八斗田分给别人就好。

   “行行行,不动你的八斗田。我们还要按数量再给你补一块田,只是有些不太好补,怎么办?吴干部说。

   “只要不动我的八斗田,补不补没关系的。满仓急忙说。

   “那怎么行?共产党是按政策办事的。土改工作就是要按人口数均田地,每家每户,多一点不行,少了的一定要补够,你不要也不行的。吴干部笑着说,这样吧,到时候给你补一块旱地怎么样?

    满仓再一次留下了眼泪,拉住吴干部的手哽咽着说:你们真是好人啊!

     

    满仓多年耕种八斗田,对八斗田的耕种和管理很有经验,什么时候该施肥、施什么肥料、怎么进行田间管理来提高产量等,了如指掌。然而自从实行农业合作社以后,八斗田和其他所有田地一块儿收回合作社统一管理以后,满仓就失去了对八斗田的独立管理权。

    满仓是富农身份,不断不能对耕种提出任何合理的建议,还要时刻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和教育。满仓看着八斗田里稀稀拉拉的稻谷,常常暗自摇头哀叹,有时候实在管不住那双勤劳的手,忘记了接受群众监督,私自进行一些恰当的管理,立刻就会迎来一番极端地再教育:轻则得到一通富农分子搞破坏的斥责,重则背戴上高帽子接受批斗游街。

    满仓是个闲不住的人,没事可做的时候,就喜欢四处转悠,往往一转悠就不由自主地转到了八斗田。那天老天刚下过雨,满仓看到八斗田里水太满了,便不由自主的扒开田缺子放水。不想被不怀好心的人看见了,便跑到农会打了小报告,说满仓在搞破坏。

    富农分子搞破坏,这还了得?干部们立刻组织群众召开批斗大会。有人说:像这样的破坏分子一定要好好治一治。

    怎么治呢?有人出主意说:给他来一个猴儿抱桩吧。好好治一治他那双喜欢搞破坏的手!

    于是,有人拿来一个木桩钉在地上,再用刀从中劈开一条缝,然后用麻绳把满仓双手大拇指捆在木桩上,接着有人拿来一个木楔子放在木桩上的缝隙里,一把大锤子一下一下的往下捶打木楔子... ...

    满仓半蹲半站地双手抱着木桩,大拇指被麻绳死死地捆着,随着木楔子一下一下的被打进木桩,两个大拇指由开始地钻心疼痛,慢慢就麻木,好像不是自己的手指似地... ...豆大的汗珠子顺着满仓的脸颊往下流,再后来,满仓就满脸煞白,露出了死相来。满仓老婆拉着儿子满囤儿跪在地上,打着转儿不停地给大家磕头求大家放了满仓,参加批斗会的许多人都觉得这种批斗方式太过分、太残忍了,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起哄要求放了满仓。组织批斗的干部也觉得再这样搞下去可能会死人的,于是便叫人用刀割断了麻绳说:今天就批斗到这里,下次再接着批斗。

    麻绳被一刀砍断,满仓就一下子瘫倒了地上,人事不知。满囤儿连忙在大伙儿的帮助下把满仓趔趔趄趄地背回家,满仓老婆哭哭啼啼地跟着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满仓放到床上一看,满仓那里还有气息?大家伙儿连忙喊的喊、揉的揉胸口,好半天,满仓才踹过一口气来。满仓老婆抬起满仓的手一看,大拇指早肿得酒盅子粗细、乌黑乌黑地哪里还有一点血色?便又嚎啕大哭起来。

    随着农业合作社的一步步推进和规范化管理,田地中的产出效率便逐渐降低。人们碗里的食物开始由干变稀,以至于后来成了汤,有人形象的说出了当年吃饭时的顺口溜:盆里照见了碗,碗里照见了人,脱裤子下去捞,也没找到三粒米。

    被批斗怕了的满仓,只能在家中空着肚皮偷偷哀叹:那天能吃一碗干一点儿的糊糊,死了也好闭上眼睛啊!

    满仓没能等到吃上一碗干一点儿的糊糊,便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哀叹出八斗田三个字后,便空着肚子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两眼空空的望着天空,是在回忆八斗田带个他的幸福时光?还是难舍八斗田?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初。一声分田地到户的呐喊给因饥饿而瘦弱的人们打了一针兴奋剂。

    各家各户一吃罢午饭便三五成群地汇聚到了生产队晒谷场上。主持会议的干部早早的坐在了主席台上。

    “我要八斗田。满囤儿首先喊道,那是我爹临死前的遗愿。

    “八斗田是我爷爷买来的祖业,理应还给我们家。满囤儿那十几岁的儿子卫东跟着嚷道。

    “祖业,那都是解放前的事情了,还能依吗?早土改过了。要依祖业,我看干脆把田地都分给红卫家算了,都是他家的祖业,这些田地都是他爷爷置下的产业呢。有人嘲弄起满囤儿父子来。

    “我不管,我家就要八斗田。满囤儿毫不理会别人的调侃,继续坚持自己的意见。

    “不能谁说要那块田就给他分那块田,得抓阄,抓到那块儿算那块儿。我们谁家对这些田地没有感情?要说感情,你满囤儿家还是后来户呢。有人说。

    满囤儿心里很焦急,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嘴张了几张,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毕竟别人说的有道理。

   “抓阄倒是一个很公平的办法。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说道,不过... ...”话没说完,这老者却把旱烟袋塞进了嘴里,不慌不忙的抽起了旱烟。

    “四爷你倒是快说啊,还卖什么关子?大伙儿都等着呢。有性急的后生嚷道。

     那位被人称四爷的老者不慌不忙的在鞋底上磕掉烟灰说:田地要搭配。

    刚说到这里,人们就嚷嚷开了:那是肯定的。哪家愿意只分地部分田,或者只分田不分地啊?

    主持会议的干部便高喊道:大家静一静,等四爷把话说完了再议论。

    四爷早又装上了一锅旱烟,吸了几口继续说道:好田和薄地搭配,好地和薄田搭配,然后各家各户抓阄,这样才公平。

   “对,就应该这样办。大伙儿都符合着说。

    满囤儿没心思理会分田地的方法,他一心想的是一定要分到八斗田。主席台上的会计开始根据大伙儿讨论的办法搭配田地写阄儿,满囤儿便挤到主席台前瞅着会计手中握着的那支笔。

    不一会儿,阄都写完了,揉成团儿放在桌上让大伙儿去抓。满囤儿抢先上台,伸手抓了那个他瞅了半天的阄儿,打开一看,果然是八斗田,满囤儿心里突然冒出一个酸酸地、甜甜地感觉,眼睛里不由得一热。

    儿子卫东从他爹满囤儿手里看到地块是漆树槽,便嚷嚷开了:漆树槽的地有什么用?草都长不高,又是阴坡... ...”满囤儿狠狠地瞪了儿子卫东一眼,卫东便闭上了嘴,不敢再言语了。

    满囤儿把抓到手里的阄儿让卫东报给会计登记,会计伸手要阄儿好照着登记,满囤儿生怕会计抢走他手中的阄儿,不肯交给会计。会计生气的把手中的笔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你让不让登记?不登记就拿回家好了,不要在这里耽误大伙儿的时间。满囤儿只好双手展开阄儿放在会计登记薄前面,还用手压着阄儿的两端,生怕它飞了似地。见会计登记完了,满囤儿便小心翼翼的把阄儿折起来,放进贴心口的上衣口袋里,然后倒背着双手,春风得意的回家去了。

     

   “八斗田终于又回到了自己家中,终于又让家人吃饱饭了。满囤儿常常端着酒杯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满囤儿养成了每餐都要小酌几盅的习惯, 好日子就这样一过就是十几年。

   “山坡地里都要种树,田里都要种上茶叶... ...”村干部到各家各户宣传着退耕还林政策。

   “田地里都种树了,人们吃什么?难道又要过那种没饭吃而把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日子吗?让满囤儿迷惑不解。

   “不用担心没饭吃,国家每年都给你补粮食,一共补八年。干部给满囤儿解释说,再说,你满屯儿家粮食多得家里都快没地方放了,还愁没饭吃?

   “八年之后呢?八年之后难道又要开荒种地?满囤儿问道,好好的日子不过,又开始折腾,唉——”              

   “你不要管那么多,这是国家政策。你只管种树种茶好了。干部大声说,满囤儿有些耳背了,到时候有你的好日子过,你就不要担心了。

    地种上树、田里栽上茶叶以后,儿子卫东便扔下锄头出门打工去了。满囤儿没事可干,便背着手到八斗田里转悠。

   “这么好的水田,不种水稻,却要种什么茶叶,喝茶难道就能当饭吃?肚子饿了,泡几碗茶水喝难道肚子就不饿了?真是瞎胡闹... ...”满囤儿独自在心里嘀咕着。

    满囤儿很谨慎,心里想的话从不说出声来,他还清晰的记得那年他爹吃过的亏。

   “国家真会给老百姓补粮食吗?满囤儿常常在心里问自己,自古以来,上缴皇粮国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有国家给老百姓粮食的?老百姓岂不成了地主

    秋天,干部们拉来一车一车的粮食喊家家户户都来分粮。满囤儿捧起一把颗颗金黄地粮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真的吗?不是做梦吧?偷偷掐了一把大腿,生疼,满囤儿终于相信了这不是做梦。

    满囤儿抬头仰望蓝天,前天那场秋雨把天洗得瓦蓝瓦蓝的,深不见底,就像他那件刚洗过的深蓝色布纽扣便衣,不染一丝灰尘。一群大雁排着整齐的队伍往南飞去,一会儿排成字形,一会儿又排成字型,每飞一会儿就变一次队形。看着看着,雁阵似乎变成了八斗田里的秧苗... ...

    两行浑浊泪水顺着满囤儿沟壑纵横的脸颊,慢慢流下来... ... 

     

 

(责任编辑: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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