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以李斯的性格,他必然会坑掉自己的政治对手与政治异见者群体,那些方术之士妖言惑帝,李斯并没有及时地断然阻止,方术之士只是败露后逃亡或诽谤皇帝,才让帝震怒并遭到打击。李斯在朝廷议事与谏书,将矛头指向的是非议朝政的儒生们。儒生博士们,才是李斯要打击的对象。所以李斯镇压的,并不是所谓的妖言乱众者,更多的是持不同政见的儒生。 近有陕西学者王根权的论文《“焚书坑儒”一场旷日持久的弥天大谎》在《中国教育科学探究》(2013年5月25日出版)杂志上刊发,结论是:“焚书”是国家进行了一场教学课本改革,收焚了过时的不适用的教学课本。 “坑儒”一事应该解读为:秦始皇三十五年,国家进行了一场专项打击,诸生检举揭发,对“方术士”中的那些经济诈骗,政治反动,“为妖言以乱黔首”的四百六十余骨干人员予以了镇压。 王根权的文章并没有什么新史料,只有似是而非的新观点,而他的新观点维护的只是暴秦的面子,暴秦的里子,他无法为其辩护。什么是暴秦的里子呢,就是秦的基本国策,恃仗暴力一统天下,不仅要一统土地,还要一统文字货币度量衡,特别是一统人民的思想。我们只要分析秦王的谋士李斯的性格与思想,就完全可以看到焚书坑儒的必然性。儒家本是致力于政治伦理的学派,这一学派思想甚至不失激进,为社会道德正义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孔子有“杀身成仁”、孟子有“舍生以取义”)。
所以,议论朝政、谏言献策是儒家干预政治与社会的重要学派品格。儒家在秦朝并没有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但秦始皇与李斯将儒家阉割了,儒家关于正义仁爱的价值追求权被剥夺了,只能充当暴政的宣传工具,焚书坑儒之后,儒家从政治伦理变成了礼制技术。 说焚书坑儒,当然要说到李斯(前280年-前208年)。 史记里记载,李斯年轻时是楚国地方文书小吏,他发现厕所里的老鼠与仓库里的老鼠境遇完全不同,厕所里的老鼠连狗都害怕,而仓库里的老鼠却优裕从容。觉得为人一世,不可卑贱困窘,应该追求人上人的衣食荣华之位。李斯从老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觉得楚王昏庸没有前景可言,所以投奔到正在崛起中的秦国。 李斯的导师是荀子(前313年-前238年),荀子本也属于儒家后学,但他已是儒学转型人物,与孟子性善论相悖,他提出人性本恶论,不再执迷于儒家的仁义,而倡导“隆礼重法”,而“尊贤爱民”使他还持有儒家色彩。儒家由道而德,由德而礼,到了荀子这里,已由礼而法了,重视礼,就是格序化等级尊卑,以此建立社会伦常秩序与稳定,而重法,则是祭出惩治人性之恶的最后的杀手锏。而到了李斯之时,他与儒家学派共同点也只有对礼制的重视,既然人性本恶,李斯不再相信人,不再讲仁政,而是视人性为敌,要用法治与政治恐怖,来强行使社会稳定安宁。荀子与李斯的内心有一个没有示人的观点,就是仁爱与正义不可能使社会和谐稳定,但严刑酷法的极权恐怖,却可以使国家长治久安。因为人性恶,所以应该以法刑来治人性之恶。 战国时代是一个丛林时代,丛林时代谈不上“民主”,但却有充足的自由。荀子可以自由言论自由办学,李斯也可以自由离职自由前往秦国,这样的一种自由状态,产生了丰富的思想,思想或政治都被市场化了,都可以沽之于市。司马迁写战国人物时,其描写的形象也多精神饱满极具人格魅力。 作为一只卑贱的老鼠,李斯要改变的是自己的命运,他先是投奔到吕不韦门下,成为他的门客,他过人的才华很快得到吕不韦的赏识。吕不韦就是一位卓绝的政治生意人,帮君王夺天下被他视为天下最大的买卖,一件宫廷事端,使吕不韦成为阶下囚,但这并没有使李斯醒悟,看到宫廷中的险恶,却似乎让他逆势而上,看到了自己攀上人生巅峰的希望,他要冒险上位,要看到顶峰的风光。 吕不韦的倒掉,没有成为他的危机,而郑国渠事件差点使李斯的政治命运夭折。郑国修建郑国渠,居然是一场的政治阴谋,它不是为了让大秦富民强兵,而是为了削弱其人力国力。秦王为了防止国外敌对势力对秦的全方位渗透,嬴政四年(前243年)下了逐客令,为官身份的外国人等,均要限期离开秦国。就在李斯准备离开咸阳之时,他冒着生命危险,写了谏逐客书,这一书不仅挽救了他自己与外来客们的政治生命,也成为千古名篇,并流传到当代中国人的教材课本之中。 李斯陈述的道理很简单:秦国历代有作为的君王,都得益过外来智者的建言献策,秦穆公用了百里奚、蹇叔,当了霸主;秦孝公用了商鞅,变法图强;惠文王用了张仪,拆散了六国联盟;昭襄王有了范雎,提高了朝廷的威望,如果把杰出人才拒之门外,等于向敌国送了厚礼。大海不弃细流,高山不遗坯土,要成就伟业,就应该博大胸怀,招贤纳士,不问国别(坑儒的时候发表的谏言,觉得儒生学士们在一统天下后已然没有价值了)。 伴君如虎,丛林中只有国君这只老虎,如果这只老虎被你说服了,他就是你的老虎。反之,你触怒了老虎,可能也成为虎口之物。舍人就是舍身侍主或饲主的人,也是用思想用心术控制左右主公的人。 秦一统天下后,设立了七十个博士,主要是儒生,设这么多博士,是秦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传统,秦王是认同李斯的谏逐客书观点的,秦需要知识人才服务于国家。太子老师淳于越也出身儒门,他是李斯的好友。第一场宫廷中的儒法之战,就在好友之间展开。想当年,李斯的个人之战,是与同门师兄弟韩非,韩非的文章深得秦王嬴政喜爱,恨不能将其纳入麾下,韩非代表韩国出使秦国时,李斯设计将其投入监牢,并将其毒死,一山不容二虎,宫廷粮仓里,也容不下两只智慧超人的老鼠。 李斯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诸国争霸之时,他无暇与诸博士争风,天下既定,他要实施他的第二步方案,要把博士们打压下去,置于死地而后快。现今始皇帝要搞国家制度的顶层设计,关于确立国家政体的酒会上,秦王要大家放开来讲。博士淳于越,极力希望国家体制继承西周的“封建”制,把皇帝的血亲同盟与功臣分封到不同的邦国,这样国家有难时,就有足够的力量来救援,西周长达千年的统治,就得益于封建体制。 丞相李斯当然要捍卫自己的国师地位。而儒家出身的人,因价值追求是仁政与道义,所以要替天下替国家替生民设计,但李斯完全不同,他要为始皇帝量身定做一个全新的国家,他在廷议中谏言:西周的制度在当世完全行不通了,让血亲家族掌管一方,最后的结局还会像周那样,地方各自为政,互相攻击,祸及中央。要废除血亲封建制,改为皇帝极权的中央郡县制,郡县官员不仅要由中央直接委派,而且官员之间权力互相制约。不靠血亲来效忠皇帝,而靠制度来稳定天下。 李斯才是秦皇的顾问导师,但淳于越却是太子的导师,淳于越固守儒家仁爱道义,这在李斯眼中是可笑的偏执与保守,当皇帝认可了李斯的国家制度顶层设计理论之后,李斯接着就要延展打击对象,要把宫廷中讲儒家仁义道德普世价值者们逐出主流社会,打入非法之地,淳于越这位太子导师,势必也要被打击出局,使其不可能影响太子,特别是成为可能的新帝的导师与替代自己的国师。 焚书与坑儒,既有利于秦皇的极权统治,又有利于李斯自己的国师地位。说李斯只坑方术之士而没有坑儒,实属荒谬不经。(
秦始皇威临天下,孤寡无双,李斯要做的,就是影响乃至控制始皇帝,让自己的思想主宰天子一号人物的思想,皇帝是老虎,他要成为牵引老虎的人。 李斯在帮始皇帝下一盘很大的棋,也在为自己布一盘巨大的局。如果国家实行封建制,那么国家的中坚力量与决策者,将是皇帝血亲家族成员与征战功臣,有这些被分封的国王们,就相当于朝廷有了一个议事会,国家大事如果由这样有实力的议事长老们来议定,李斯要想左右皇帝与国策,极其困难,所以,李斯从心底里不愿意实行西周的封建制。而郡县制则完全不同,所有的郡县领导都由皇帝直接任命,皇帝任命谁,李斯可以发表意见,控制这些地方官员,比控制那些皇亲国戚容易得多。皇帝自称为“孤”,他就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把皇帝关进笼子里,钥匙要拿在李斯的手中,这是李斯的梦想。李斯跟着荀子学习帝王术,它既是辅佐帝王的技术,也是控制帝王的技术,这是一个政治技术为王的时代。什么道德仁爱什么正义礼乐,都可以废弃一边,目的就是一切。什么最实用,什么就是价值,儒家的倡导的那些价值无益于专制统治,李斯需要的是政治实用主义。 我们看看李斯的公开讲演: ……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 李斯的话非常直白:诸侯争雄时,国家需要学者人才,现在国家统一了,我们需要百姓努力劳作,需要官士们学习法律规章,而你们这些儒生学者们,总是拿古书古人来惑乱民众。我冒死也要谏言皇上,现在是统一思想的时候了,那些各门各派、私学古书,都应该令行禁止,否则杀无赦。 秦始皇觉得这是替自己与国家稳定着想:天下没有其它思想言论,只有自己喜欢的观念存在,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六国都征服了,这些读书文人们挖几个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活埋掉,是统一思想观念的时候了。这些异端思想除了妖言惑众、除了借古讽今、除了乱我大秦,还真没有其它作用。那儒家的博士们还有用吗,是不是全部都埋掉,以绝后患?那到不必,因为他们可以帮助皇帝隆礼,也就是为皇帝做文化派场、写各种颂文碑铭,以歌盛世。儒生博士可以留存宫中,但他们的独立思想必须要阉割掉,必须成为工具化文人。 皇帝不要儒家思想家,只要儒家大秘。 焚书坑儒不是大秦要换新教材,大秦不需要任何民间的教材。大秦要换的是新导师,私学中的导师是百家,现在秦开辟了新的统治体制,不再以思想家或教育家们为师了,而是“以吏为师”。 吏们学习什么呢?学习法律规章,国家导师因此只能有一个,就是李斯。孔子以降的私学(社会力量办学)终于在李斯时代被废止了,而李斯却是私学的受益人,思想多元的教材也被令行禁止,如果私藏就会有杀身之祸,每一个人都要在自己的格子里生活,不仅不得自由思想、自由言论、自由教学,也不得自由迁徙。儒家只是用伦理的纲常形成格序,使人安身立命,尊卑有序,法家更进一步,要通过土地户籍来限定每一个人,要废弃前人的思想文化,使社会无知无识,成为蒙昧的顺民。
(图注:兵马俑。集权制的美感,来自于整齐划一所展示的力量。图片来自网络。) 秦皇坑杀儒生术士四百六十人,引起太子扶苏不满,他上书父皇:“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太子扶苏说:这些儒生术士都喜欢诵读孔子诗书,他们都倡导仁爱礼义,如果把这些人坑杀了,影响会极为恶劣。秦皇大怒,流放太子到北部边境当监军。这里,我们看到在史记中,扶苏认为坑杀的人,皆是孔门后学,而非所诬的方术邪教之徒,如果有人在这一点上有疑问,那么只能说他相信的是李斯谎言,而非史书中正义感的扶苏所言。 太子的导师淳于越呢,仗义执言,为太子鸣不平,最终也引来杀身之祸,监刑人正是他的老友李斯。 法家的权术之学,完全击败了儒家仁爱道义,李斯以一人之力,完胜儒生百十人团队。宫中再也没有思想异已的力量,但宫中永远潜伏着阴暗的力量,李斯尚权术,会有人积蓄更大的能量,挖更大的坑,让李斯跳进去。极权者依靠的,不是公众,而是身边极少数几个人,譬如管皇帝衣食住行的官吏(中车府令),也许职位并不显赫,但却是宫中机要信息与资源的枢纽,他完全可以成为颠覆国家权力核心的一张王牌。 李斯做败了太子导师与太子,毁灭性打击了社会上异已的思想力量,宫中的博士们也不再敢说真话。而此时,皇帝的小儿子胡亥正在变成别人的一枚棋子,始皇亲自任命的“中办主任”(中车府令)赵高,已暗中做大了胡亥,当始皇帝暴故于沙丘,赵高要李斯伪造圣旨,李斯先是不从,因为这对他来说风险太大。但赵高对他说:“现在天下已掌握在我们几个人手中(其实在他与胡亥手中),你要做出自己的选择。”李斯只得替换皇帝遗诏,伪造圣旨令太子扶苏自杀。李斯又一次改变了大秦的命运,但这一次转折,是大秦走向覆灭的开始。大秦的悲剧在这里进入尾声。 李斯此时仍然不醒悟,寄望于通过忠诚二世来提升自己的权位,当各地将领镇压起义军不力时,他谏书二世皇帝,要通过严刑酷法,推行问责制,“轻罪重罚”。这一招使得功臣人人自危,二年后,李斯被赵高做进牢中,赵高通过讯刑逼供,使其承认父子谋反,问斩于市,并诛三族。 李斯“依(酷)法治国”一辈子,依的只是王法,而一切权力都在暗厢中运行,这样的王法,必然会被李斯、赵高们变成戏法,李斯、赵高谋杀了太子扶苏,后来赵高在宫廷里又成功上演了一曲“指鹿为马”的荒唐闹剧,接着谋害了秦二世。 在宫廷里说真话、谏言要冒杀头的风险之时,博士大臣们便没有说真话的了,更没有为社会为宫廷主张正义的人了,人们只会察姿观色,只会站在强者一边,顺势保护自己的利益与生命,这个时候,宫廷里不仅每一个人,连最高权力者也面临巨大的危险。 已然年迈的李斯,在行刑前得见自己的爱子,这位一生挖坑埋人的权术之士,已跌落进别人为他挖好的深坑中,他给自己孩子与世人的量后留言,却有着人性的温情,似是儒道精神的合体:“孩子啊,我多想跟你一起,回到老家,牵着那条大黄狗,去野外猎兔。那才是我想要过的生活啊。” 始皇帝这部大戏,前半部由吕不韦编导,下半场由李斯编导。吕不韦与李斯权术观是共通的,就是把协力帝王打天下当成世上最大的生意来做,绝对不承认儒家的仁爱道义,不承认世界上有基于良心的普适价值,实用的、能带来成功的就是真理,要不择一切手段猎取成功。 人生的幸福美好显然不是充当官仓中的幸福老鼠,也不是用权术无穷无尽地为别人挖坑,而是与家人一起,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人生,这是他最后的人生感悟。一辈子为别人挖坑,一辈子研究帝王之术,讲求权术势利,主张酷法治国,最后的结局呢,就是被别人挖一个坑,把自己的三族一起埋了进去,当然,尔后为他殉葬的,还有不可一世却企图万世一系的大秦王朝。 用权术与刀剑打得天下,但却不可用权术与刀剑治天下。秦得天下,益于李斯的权术刀剑,而秦失天下,亦毁于李斯依恃的权术刀剑。始皇帝可以征服六国,但它征服不了人心,李斯可以毁天下诗书,但他毁不掉后人记录他耻辱一生的墨迹。 (责任编辑:百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