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晚年,因不能忘情其伏栖过的“三百里”南岳山谷,写过一组诗歌,其中写到岣嵝峰,一首“馺阁岩”的五绝来无影去无踪,神秘得空前绝后: 欲以貽來者,锡之馺阁名。終古知不知,今兹自含情。 馺,音sà,此字极古僻,由建国后的汉字简化竟然漏掉马字旁可知。馺状写马疾行貌。三国魏曹丕有句:“鞍马馺馺,往来王侯。”元代刘壎有句:“既出危城之馺馺,长怀故国之茫茫。”船山取此岩名,想必因时因地见戎马馺馺出城归山,长怀故国心绪茫然。馺含奔驰、追逐之意,阁为开放居处,岩为船山一生钟爱地貌,船山灵魂不羁,文如奔马,又联想起船山流亡洞庭湖的几年经历称为泛宅,这个地名更令人浮想联翩,神圣神秘而独具异彩。 诗人最终“含情”不禁,乃因他的得意弟子须竹。须竹,姓名唐端笏,衡阳县三湖镇马桥人,其父唐克骏为船山的大哥王介之学生、船山好友,父没后与其胞兄端典均投船山门下。 1668年,船山50岁。船山“不闻人语五十日”,唐须竹奉父临终之命踏雨而至,与船山相见恨晚。船山后来这样记述他们的相识情景:“岁乙巳夏,抱疴荒径,不闻人语者五十日,唐子须竹投一函以问交,余谢病未遑也。间岁丙午,须竹踏新雨而至,欢然相得之晚。”此后,须竹之名屡见船山文集中,如,船山曾为他在蒸武之交的读书之所躬园作记《躬园记》,从“躬”非常符合船山以重行为归宿的哲学特点,我判断躬园亦是船山所取。又,直到临终半年前的伏天,还特为须竹撰写告别散文《惜余鬒(zhěn)赋》,知交之情,可以想望。兹录船山《与唐须竹夜话》为例: 九春初歇雨,花屐不相期。踏藓亦何适,临风久系思。秋毫分九级,火电掣双眉。不与通消息,含情更待谁。 此诗中,船山回忆了与唐须竹彻夜谈心,一起分担国恨民忧,而后许久不见其登门的怅惘之情。 须竹曾数次陪同船山先生同往岣嵝峰避暑,住馺阁岩,听取讲学。1669,船山先生五十一岁,夏与须竹避暑馺阁岩,寓居岩中,为剖析学术源流——朱熹和陆象山的异同,以及阳明心学的后学者之谬。后来,王夫之还写过好些岣嵝峰的纪游诗,几乎篇篇与须竹有关,如《月坐怀须竹》《同唐须竹游馺阁岩》《为躬园题用念庵韵》《和唐须竹默坐天籁静坐》《同唐须竹游,晏坐馺阁岩因而有作》等。留下的动人名句,有“知子岣嵝阴,遥遥接清玄”“片石偶然传太古,同心无待问他年” 等。 王介之、船山之子王敔均与须竹有过诗歌酬答,亦可侧知须竹之识量境界。须竹实为船山最后二十余年授业弟子中最倚为奔走者,犹如孔子之有子贡。子贡在孔子殁后,为孔子守墓六年,倍于其他弟子;须竹则“筑室山中以终”,以绎船山之学。须竹一生成书两百余卷,惜毁于兵火。仅有“独语无与酬,遥心托寒水”等雅洁隽永片羽浮光之句,呼应船山先生的“不与通消息,含情更待谁”,相契之默,令人低徊。 馺阁岩会在哪里?数度游岣嵝峰,我都带着这个令人欲罢不能的问题寻幽探胜,我基本锁定在儒家胜地的岣嵝书堂一带,不仅因为此处为绵延五千年的“西极风景区”,还因为其远去的主人祝咏是王船山的隔代知音。祝咏是嘉靖八年(1529年)进士,官至陕西布政司左参政,政绩卓著。因直言不避权贵,为世俗所忌,遭受诬陷,几起几落。后来干脆辞官归隐故里,兴建岣嵝书堂,致力于教书育人。著名学者湛若水、罗洪先、蔡汝楠、蒋信等均来岣嵝峰访问讲学。罗洪先,字念庵,明代学者,著名哲学家王阳明的高足,曾摘过廷试状元。王夫之的《莲峰志》里,记载了祝咏与罗状元的交游美谈:祝、罗二人是同年考中进士的好友。某日清早,祝家刚打开大门,外面来了一男子,操着江浙口音大喊大叫:“祝咏在哪里呀?”看门人很惊讶,谁敢如此大胆,随意直呼祝大人的名字,连忙进屋禀报。祝咏说:“这肯定是我那个老同学念庵了。”待他出门,人已不见。追了三十里,才追上。后来一同畅游岣嵝。 毗邻书堂的是“岣嵝诗社”旧址,清末华严林住持僧弥高曾与魏承祝、僧观我等人在此结社,至今石壁上还留有摩刻诗篇。其他有待细考与开发的人文名胜还有:嫘祖浴池,一笠庵,追随彭玉麟的清末廷试状元、兵部侍郎陈士杰墓地…… 岣嵝峰坐北面南,山环水绕,怪石峥嵘,古木闭天,馺阁岩藏于山腹林海,实为摒弃浮华、遗世独立的高贵心灵提供的绝佳栖息港湾。 (责任编辑:百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