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很看重籍贯,它包括祖籍与现籍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户籍所在地,也就是现居住地;二是原籍或祖籍,指先人的居住地。古人报籍贯一般都是严格按照这两个方面加以说明的。例如秦少游是高邮人,上海城隍秦裕伯是秦少游的七世孙,祖籍高邮;城隍的后代秦怡到高邮来寻根问祖,所以秦怡也是祖籍高邮,秦裕伯与秦怡皆高邮人。同理,吴三桂、王夫之也都是高邮人。
宣哲《高邮志余补》如是说
1986年10月中下旬,我到杭州出差,路过上海,顺便拜访了徐平羽同志的四叔、寓居上海的高邮耆宿王守公(季明)先生,时年92岁的王老先生见到家乡来人,又听说是搞地方史志的,十分兴奋地与我谈起了民国往事,都是我从未听过的内容。就在那次交流中,他提到宣哲先生的著作中有“吴三桂王夫之皆高邮人”的记载,建议我到上海图书馆去查档,可惜那天时间紧迫,来不及去钻图书馆,一直引为憾事。最近,我有幸查阅了《上海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中宣哲先生的《高邮志余》和《高邮志余补》,从中见到了先生关于“吴三桂王夫之皆高邮人”的手迹(见图)。
宣哲(1866-1942),高邮人。名人哲,字古愚,笔名黄叶翁,晚年人称为“愚公”,而名亦删首一字,称宣哲。近代诗人、书画家、鉴赏家、收藏家。早年以生员参加官试,录为主事,分配陆军部。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去日本大阪参加劝业博览会。光绪三十三年(1907),任京师检察厅检察官。“都城五方杂处,地检厅为刑事总汇,先生博闻多识,尽知民间情伪,侦察重案,每为老吏所惊服。”袁克文曾拜他为师,跟他学诗词。辛亥革命后,宣哲“挂冠南下,思天下将大乱,乡居似非乐土,乃斥售旧业”,移居上海法租界霞飞路,以清朝遗老的身份做了寓公。因邻多园林,遂署其宅曰“花园里”。宣哲在上海读书养志,收藏书画古董,不复问人间事。作为文人气韵的山水画名家和见多识广的书画鉴赏及收藏大家,宣哲的故事多多,限于篇幅,不再详述。我以为,先生热心于桑梓文化建设,同样是值得称道的。
回到本题。吴三桂是高邮人,应该没有疑问,因为《清史稿·吴三桂传》第一句就是:“吴三桂,江南高邮人也。”这里的江南是指明末清初的行政单位江南省,辖今江苏与安徽两省。吴三桂的先祖是徽州人,再迁居至高邮州。父亲吴襄,其出生地不详,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委员、传记组特聘专家李治亭研究员撰写的《吴三桂大传》暂记“中后所城一个低级军官之家”。吴三桂出生前大约祖父时第三次搬迁,“流寓辽东”(刘健《庭闻录》卷1)。祖父坟墓葬于中后所,是吴三桂于顺治五年(1648)在向朝廷的一次奏疏中透露的。三桂有大功于清朝,世祖赐封为王,又荣及已故祖父,“特赐葬祭”,显见他的祖父去世未久。吴三桂自叙“生于辽,长于辽”。故论籍贯,吴三桂现籍中后所,祖籍徽州或高邮。如果有资料证明吴襄出生在高邮,则吴三桂的这段家史有可能改写。
王夫之是高邮人则知之者甚少。吴锡先生曾写过一篇《王夫之祖籍高邮》,率先披露了这一发现,但他提供的依据不多。最近,我从清王之春撰《船山公年谱》中找到了几例依据:
一是《家谱世系表·谨按》:“吾宗自元至正以前失谱,不详其可征考者。元末有居江南扬州高邮州之打渔村者,明太祖起兵渡江,以从龙功授千户,称骁骑公,断为始祖,至船山公十一世,故虎止公行述称十一世祖云云。”
二是《家谱世系表》:“始祖骁骑公(讳仲一),江南高邮州人。明洪武间以从渡江功,官山东青州左卫正千户(先世居高邮之打渔村,元至正以前失谱,不详,断自十一世祖骁骑公为始公,兄弟或云九人,或云七人。群雄逐元,公兄弟亦起义兵会焉,或殁于军中,惟公及弟仲二公、仲三公从明太祖渡江,公以功授山东青州左卫正千户,仲二、仲三两公各累功袭长沙、衡州二卫指挥。”)
“迁衡始祖昭武将军上都尉公(讳成)袭世职,永乐间以从南下功升衡州卫指挥佥事,晋同知,世袭,始迁于衡阳。”
三是王夫之《章灵赋》云:“皇濠泗飞以试囦兮,余祖御乎扬之土。”自注云:“太祖始起濠泗,公从扬州之高邮起兵应之。”
四是王夫之《七十自订稿·敏侄五十》诗云:“邗沟棨戟插湘滨,骁骑云礽到尔身。”
五是《示侄孙蕃诗》云:“吾家自淮扬来此十三世。”
六是《薑斋文集·耐园家训跋》云:“吾家自骁骑公从邗上来,宅于衡十四世矣。”
七是王夫之《乙酉哭殇孙用罗文毅公慰彭敷五丧子韵》云:“邗江枝叶无多望。”
八是虎止公《戚怀诗》云:“吾宗发邗江,奋武勋最昭”,皆述高邮旧籍也。
认识认识这两位高邮老乡
吴三桂(1612-1678),字长白。明清之际高邮人,辽东(今辽宁辽阳)籍。武举出身,以父荫袭军官。明末任辽东总兵,封平西伯,驻防山海关。李自成克北京,招他归降。于率军入京朝见新主途中,得知父吴襄被“夹打要银”,爱妾陈圆圆(沅)为刘忠敏所夺,一怒而返山海关。李自成亲率数万大军前往平叛,三桂无奈,只得向清军求援。清吴联军取得关键的山海关之战胜利后,多尔衮即封吴三桂为平西王。李自成杀吴襄及吴家老小三十余口,悬首城上。吴三桂怒不可遏,遂为清兵先驱,攻打陕西、四川等地农民军。后会同多尼等进攻南明云、贵地区,杀南明永历帝。后奉清政府之命镇守云南,手握重兵,形成割据势力。清康熙为了加强统一,实行撤藩。康熙十二年(1673)吴三桂举兵叛乱,自称周王。十七年在衡州(今湖南衡阳)称帝,不久病死。孙世璠继位,旋为清所灭。
王夫之(1619-1692),明清之际思想家。字而农,号薑斋,江南高邮人,生于湖南衡阳,晚年居衡阳之石船山,学者称船山先生。明亡,在衡山举兵起义,阻击清军南下,战败退肇庆,任南明桂王政府行人司行人,以反对王化澄,几陷大狱。到桂林依瞿式耜,旋桂林复陷,式耜殉难,乃决心隐遁。辗转湘西以及郴、永、涟、邵间,窜身窑洞,伏处深山,而刻苦研究,勤恳著述者垂四十年,得“完发以终”(始终未薙发)。他一生坚持爱国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战斗精神,至死不渝。学术成就很大,对天文、历法、数学、地理学都有所研究,尤精于经学、史学、文学。善诗文,也工词曲,论诗多独到见解。著作经后人编为《船山遗书》,其中在哲学上最重要的有《周易外传》、《尚书引义》、《读四书大全说》、《张子正蒙注》、《思问录内外篇》、《黄书》、《噩梦》等。
把两位高邮老乡比较一下,发现有两同和两不同。两同:都是明末清初人;都在湖南衡阳活动过,吴三桂在衡阳称帝,王夫之出生在衡阳,起义在衡阳。两不同是:一武一文;一显一隐。吴三桂是将门之子,有胆有识,勇略超群,在马背上度过了一生,他不停地搏击、奋进,在辽阔的中国大地上留下了疾驰的历史足迹。他是时代的一颗巨星,人们惊叹,望尘莫及。晚年的不幸,招致身败名裂,满门灭族,终成千古之恨。荣誉与耻辱,称颂与谴责,善与恶,皆系于一身,以致盖棺亦难定论。王夫之则是一个标准的文人,以思想家著称,著作等身。他与顾炎武、黄宗羲被称为“清代三大儒”,是明朝遗老中最优秀的学者。主要贡献是,在哲学上总结和发展了中国传统的唯物主义,认为“尽天地之间,无不是气,即无不是理也”(《读四书大全说》卷十);“气”是物质实体,而“理”则是客观规律,有力地驳斥了程、朱关于“理气”的唯心主义观点。他更用“絪缊生化”的命题来说明“气”变化日新的辨证性质,承认“阴阳各成其象,则相为对;刚柔、寒温、生杀、必相反而相为仇”;同时也认定“互以相成,无终相敌之理”。他强调“天下惟器而已矣”,“无其器则无其道”(《周易外传》卷五),从“道器”关系建立了他的历史进化论,反对保守退化思想,认为“习成而性与成”,人性是随着环境习俗的变化而变化的,否定了“人性不变”的说法。在知行关系上,强调行是知的基础,反对陆、王“以知为行”和禅学家“知有是事便休”的论点。政治上反对豪强大地主,主张“以夫计赋役,而不更求之地”;“轻自耕之赋,而佃耕者倍之”。
另一个不同是,吴三桂是一个幸运儿。历史曾给予他种种机遇,他都毫不迟疑地捕捉住,并如愿以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位、荣誉、金钱、美女,应有尽有。他是明清改朝换代之际集诸种矛盾于一身的人物,同时期像吴三桂那样历时长久、地位显赫、变化多端、引人注目的,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了。王夫之则相反,他隐身窑洞,伏处深山,以避清兵搜索,除了他曾举兵反清并任职于永历政权外,还有另一危险的“异状”,即所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他拒绝了这一决定和命令,终生留发,那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他如此固执地留发,并不就是对明朝这一特定王朝的忠诚,而是保存汉民族文明传统的象征。他付出的代价是终生不显,死后寂寞。直到160多年后的十九世纪中叶,他的著作被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全面地公诸于世后,才对清末思想界产生了强烈的影响,并呼唤起清末的革命运动。
道不同不相与谋
我曾经想,既然吴三桂与王夫之是同时代人,又同在衡阳活动,会不会发生交集呢?一查,还真有这么回事。“康熙十八年(1679)吴三桂僭号于衡,觅夫之作劝进表,夫之僭逃去,后乃隐居石船山,筑土室,著书其中”,“吴逆三桂之变,人心煽惑,有以劝进表属者,公巽辞以谢,逃入深山。越十一年,直隶郑公端巡抚偏沅,风闻其事,饬衡州府知府崔公鸣鷟餽粟帛请见,公却帛受粟,以衰病辞,临终遗命墓碑书明遗臣,盖公忠于胜国之心,七十余年犹一日也。”
依王夫之的正统观念来看,吴三桂在明叛明,在清叛清,是个反复无常、见利忘义的逆臣,他怎么会为之作劝进表呢?因此,即使二人都走进了“反清”之同一战线,也因为“道不同不相与谋”而不能合作。
今天,我们应该怎样评价吴三桂呢?我以为:吴三桂在明,有功于明,奋战山海关内外,阻击清军,保卫明朝江山社稷,最终降清,是当时形势所使然。入清,又建大功于清,首战山海关,大败李自成农民军,既为亡明报了仇,又为清入主中原首开胜利纪录。其后,他西征南讨,不遗余力,他为清朝打天下,清朝开国者和他们的子孙不应忘记,更不能一笔勾销!他发动内战,激怒了圣祖,就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此事主要责任是圣祖处理三藩问题不当,政策上有重大失误,即从根本上损害了三藩的利益,且违背已许下的诺言,造成持续八年之久的战乱,圣祖和参与决策的人都不能逃脱责任。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是存在着和平解决的可能性的,可惜让圣祖给失掉了。此后,从康熙时开始,一直把这场战争的责任全推到吴三桂身上,有违历史事实,是不公正的。而清朝又以这次事变全部抹杀吴三桂前期对它所做的贡献,同样是不公正的。圣祖做得未免过分。倒是他的孙子乾隆评价:“功者功之,罪者罪之”,颇有点求实精神。
长期以来,认定吴三桂是个“大汉奸”,这不是清朝的观点,而是近世汉人给的一个新称呼。既然满、蒙、汉、回、藏等数十个民族都是中华民族的成员,无论哪个民族建立政权,都或多或少地有其他民族加入,这是中国历史上常见的现象。少数民族加入汉人政权无可非议,为什么不允许汉人加入少数民族政权呢?这种不平等地看待民族问题,实则还是大汉族主义在作怪。以当时的形势而论,明已分崩离析,而且这个政权已腐败透顶,延至南明弘光、绍兴、隆武、绍武、永历等五个小朝廷,又有哪个是开明政权?他们已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为什么还必须扶植他们苟延残喘呢?在吴三桂之前,也包括之后,有多少汉官汉将在明清(后金)斗争中选择了清(后金)政权,人数之多,以千计以万计,以十数万计,我们能一概予以否定吗?显然不能。他们不受谴责而独责吴三桂降清,亦有失公平。所以,在历史转变及两代王朝鼎革之际,一些人乃至相当多的汉人涌入新政权,亦是大势所趋。我们对此无须大惊小怪,也无须去指责他们,甚至给戴一顶“汉奸”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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