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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于偿还了一个半生之愿——拜谒石船山。
这一程，天时，地利，人和。 曾几何之峥嵘岁月，其毗邻之高级中学，夕阳楼头，断鸿声里，你“极目江山无止竟”，伤心石船无处寻。终于有一天。你彻底推开码得高高的课本、教辅、作文本，捧起泛满黄斑的《王船山诗文集》，这是你多年前从县图书馆借来的版本，半个世纪过去，你惊讶的发现，你竟然有幸成为此书的第二位读者，第一位是长你一辈的本土船山学者。你最常翻到的是一篇叫《船山记》的散文——当年罕为人知，如今跻身“湖南九章”——尽管差不多倒背如流了，也下过大力气全注全译，可是你仍然第一千遍对自己说，你还是读不懂它。其余诸如岳阳楼记桃花源记的湖南八章，乃至所谓可以观止的中华几百篇古文，你从来没有发现过这样的特例。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还不是一位平常的朋友，他姓徐，名湘鸿，中国社会科学著名学者，你与本土你最敬重的文友屈杰（你常谓其乃屈原屈大均之后又一屈大诗人）近月来“出口率”最高的名字。三人行，你们迎着三人心中共同的方向进发。这便是石船山的方向。 时值寒冬，天气方晴，又阴晦起来，然而屈兄也说，此乃良日，拜谒一位担当着数千年文化沧桑的中华圣哲，必要有一份冷静中的热烈，像今日的云沉沉、风潇潇，正是。 沿途三站：船山墓庐、船山故居、石船山。 墓庐基本没变，你留意到的，只是墓前下方石桌的桌面，被掀翻在地，你不由得暗忖：好事者是“力士”？为了呈勇斗狠？或许他心里也有一腔西楚霸王一般的忿恨无从倾泄？徐先生在三跪九叩之后，以专业考古者的眼光和嗅觉，将石碑逐一查勘，摇头而去。 故居也基本如旧。但在左侧入口处增置一方石刻，印刷字体，朱墨涂之，赫然醒目——《王船山简介》，你一时对策划者与赞助人肃然起敬。定睛细赏，却如有异味入喉。文人爱文，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你真希望恶臭从石碑消失的速度比你写到纸上更快——“经天伟地……破坏启蒙”（伟字错得实不应该，破坏二字随心所欲，可用破旧、移愚之类）。故居其他让人瞻仰若干年的文字小疵，有船容浩瀚的船山先生海涵，不提也罢。你得赶时间，你的心一直在那座荒芜千年的石船上晾着呢。 你真走运，你的导游在最需要的时分出现，因为半小时前你不经意的一句自问：“石船山在哪儿呢？” 他是小凌，没问你要过门票的故居管理员，很帅气却又偏于内向的一位小伙子，他在你们发动引擎的时刻钻进车里。十分钟后，一道古代战斧般的巨影闪过你的车窗，你惊呼：石船山！大约因为你略带颤抖的声音，车嘎的停住。你一马当先。石船山，就在新修水泥村道的侧旁，村道地势高出陇里很多，相当于石船山的基座。所以石船山其实是山上之山，在你眼里，石船山早已就是王船山的化身，所以你很欣慰，一个民族乃至人类的英雄，是理应有一个坚实的基座的。石船山前，依山势建有两栋民宅，一上一下，一新一旧。新者，装修颇豪，防护森严，只不见人，莫非主人在城里还有洋楼？石船山若真是船山的灵魂所在，日日居高视下，恐怕也当心存祝福。然则旧者，更当为船山所关注，门窗洞开，简陋之极，女主人是一位大妈，正带着两个学龄前的孩子，站在风荡荡的阶基上，恍惚中，你把她当成了中道衰落的船山家的老佣人。对于你出于礼节的无疑之问，大妈的回答一丝不苟、热情有加：“是呀，这山就是船山先生的石船山。” 从民居后方迂回向左，过一丘荒田，平地即见一大一小两圆形岩石，是石船山上滚落下来，还是好事者运载至此？大石高约2米，上端贴满了纸条，其脚下为一祭祀牌位，焚香烧纸残存，你正纳闷，徐教授已经双膝着地，拜将下去，屈兄效法。你作过一揖，细看那些红黄纸条，暗呼上当：“曾子煊，男，生于2009年，曾拜此石为干娘”。诸如此类，都是感恩还愿于石头娘娘的。你心里联形想义，求子灵验，或本于此？但你亦不能作声，天意从来高难问。 据当地老人介绍，船山生前避兵石船山，从中传出感化追兵的朗朗书声的麋鹿石洞在这儿，上世纪文革期间，有人在洞内设神坛，被视为迷信活动，致石洞被炸，今不复见。然今百姓求吉问签于露天之中，不被干涉，无论如何，人们应该感谢那拨云雾而现青天的巨手。 再向前向上，你们不觉已来到石船山的半腰，此山大观如覆船，高、大，且不乏“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奇险景观；然而荒凉、萧瑟，正是个“且忍罡风十夜霜”的埋心之所。中华五千年沧桑文明的变迁仿佛在这里凝固，甚至没有人知道人类历史在这里走过。你蹲下身去，发现这里不久前还遭过火灾，原本艰难生长的灌木丛焚烧殆尽，遍山漫布的， 是焦褐的沙土，是嶙峋的乱石，是长不起也烧不尽的野草，是幕天席地裸露本真的巉岩。林业部门执行退耕还林政策不是不力，从山脚到山腰，一律种植着松树苗，然而看上去，其生命力似乎还不及野草，成活率太低，已经成活的，也随时在参与着下一轮的淘汰。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此地难道真是被“天人”船山先生断定了的不毛之地？这么说，上帝对它的放逐也就是对船山的成全了。“其冈童，其溪渴，其靳有之木不给于荣，其草癯靡纷披而恒若凋”，你轻吟起《船山记》，此文正面描摹石船山景的无非这四句。当吟到此处，你突然顿住，你愕然，无论你如何搜索枯肠，终也不能有别的语汇来贴近眼前之境。你终于完全失语，你甚至感到，攀爬过程中与同伴交通心气，兴奋或者痛苦的表情流露，也都是不适宜的。于是，接下来，你几乎只用手中的相机记录着石船亘古的哑语。 “地陷东南船覆此，天倾西北山扶之。”“石船，湍覆南天，锁枫马踯躅大罗山。”你的本土前辈也只是这样宏观地仰望它，借光耀汗青的史笔与天马行空的想象礼赞它。的确，即从山势而论，你们当中谁也不能否认它的雄伟，海拔五百米的目测早已不可思议的与千余米的衡山画上等号。“岳衡仰止”，两百年前的一位两江总督如是说、如是书。 你是在屈杰兄的一声吆喝下，率先响应，迎绝壁而上的。你们一行四人，居然在本没有路的山脊辟出一条最短也最难的路。上去之后，你们一致认定，这条山脊，就是船山先生那挺且直的脊梁，这是一条庄严壮美令人惊叹的脊梁，酷似巨龙的脊骨，自然也就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了。你们喘着气，坐在龙脊上休息，你的身后，有山对峙如虎踞。你的身边，正好有鸿伴栖——国学学者徐湘鸿，此行，你记得他娓娓而谈，船山先生无疑是中华国学至尊之鼎，此鼎至少因三足而立：学问最博大，思想最精深，情感最炽热——可谓千古第一伤心人。英雄所见略同，你不无自豪，然而你还是不说话。 止住喘息，你们又一鼓作气攀登，这时候山势平缓了许多，你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位“天地大儒”担当中华历史的肩膀，站到了上面，独自留影，最后，你们与船山先生“抱头”会师。 山顶，远望，众山环合，未见得小，然则村舍田池，星罗棋布，阡陌公路，宛若丝带，千山万水之间，雾霭重重，有如西游神话中常见的妖氛。北风在那一刻猎猎作响，浓云的夹缝里，太阳挣扎着露出苍白的脸影，顷刻又被一团黑云俘虏了回去。你举头西北，揣度船山笔下“万户伤心生野烟”的来处，恨不能“倚剑白云天”，只是当念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你泫然陷入沉寂，心瓣合十如莲。 下山有路，较平缓较轻松，从山的西面一直蜿蜒伸向来时的峡谷。你一边走，一边微笑着，不时举着相机，对着山崖上几株不高大更不茂盛的苍松，向它们致以你最美的祝福。此时你脚下一滑，一枚酷似微型石船山的石头出现在你的眼前，你抢到手里，用几乎噙着泪的双眼端详它。那一刻，你相信船山先生就在身旁，你同时记起了你差不多要忘掉的“天道酬诚”，以及历代圣贤一以贯之的诠释：天下之至诚胜天下之至伪。 你们迎着虎形山，走下心中的龙蟠之地——石船山，在貌似绝谷的山脚，你们几乎同时认出船山先生借以命名的石船：“船山，山之岑有石如船，顽石也，而以之名。”石船如整座大山，也是倾覆着，色泽比他处黝黑许多，就藏在你们小憩的龙脊的下方山崖，又如同一张紧绷的大弓，正蓄势待发，尽管有大山压顶，却也千载不折，万年不移。 在山谷，你甚至有了一丝惊喜：此山“其溪渴”是事实，然而此山多佳泉，已被现代技术开发利用，这兴许是船山先生当年所无从勘探的。你因此陷入沉思——“地与之丰洁之林泉，人与之流连之追慕，非吾可者，吾不得而似也。”先生心比天高，自甘孤贫，岂肯与追求山水怡情的凡俗之人同归？在他看来，江山的美好与愉恬的心情一致才是合适的，作为“世与我而相违”的“棘人”，唯此山，其谁与归？数百年过去，先生虽被其人其学影响的湖湘豪杰们发掘推广，德馨寰宇，然而繁华今世，几人愿意步其足迹，相握皈依其魂的石船山的亘古荒凉？今你得遇二三子，姗姗来迟，实则不胜汗颜！“船山者，即吾山也……吾终于此而已矣。”蓦地，你耳畔响起那凋谢浮华昭苏天地的千年一叹，眼前浮现那身若转蓬志如磐石的清面癯容。 还有更大的一丝惊喜，等在你们必经的路旁。那是一株傲霜怒放的茶树，白朵黄蕊，你们四人就近围观。立时，她满头的粲然若笑，温馨了你记忆里那一缕“恒若凋”的苍凉。正应了王阳明那句著名的论辩，似乎因了你们的到来，此花不再与山谷同归于沉寂，一时生动鲜活起来。你忍不住伸出手去，其中一瓣竟应指风而坠，你心头微惊，不敢再动下一指头。 下了山，脚步跨向车门的瞬间，你转过身来，向那栋旧民居走去。大妈依然笑吟吟地立在门口，你向她讨口水喝，她仍然用热情地道的家乡话回答，并迅速寻出几只塑料杯。只缘是石船山的圣泉，你的三位同游都围拢过来，异口同声婉谢了女主人的热茶，举杯相碰，一饮而尽。“好水！”这是屈杰兄一贯豪爽的声音，你的感动已然随泉水、血液奔腾着，你说不出来，然此时此地此人，得此好水共饮，一切尽在不言中。正如湘鸿先生后来赠你的诗：“青眼高歌未易逢，涉江何意采芙蓉。初看濯濯清如许，不饮犹能尽十锺。”末二句，说是多情湘江水，也像是船山的泉水；前二句，说是芙蓉，也像是山谷的茶花。其诗尚有文言序跋此番因缘，你亦不忍风光独占：“久仰令名，恒思奉手，夤缘识荆，亦宿缘耳。辱承青及，邀二三子顶礼船山故居、稽首船山墓庐，蹑危岩、拨石罅，攀船山，咀嚼古今，甲乙人物，庄惠之乐，犹胜于颠倒衣裳也……先生与屈兄皆仁而侠也，并世罕觏。临颍神驰，不胜孺慕之忱。” 回程。你大多时间仍然沉默寡言，友人问及，你从心底里拈出一句：爬这么一座荒凉的山，还是你平生第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