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界周知,王船山解读中国三千年博大精深传统文化,可谓登临绝顶,自古而今,罕见其匹。是故三百年来,他的魅力让无数英雄竞折腰,或于其海纳山积之遗稿寻寻觅觅,或因其行先知后之启发上下求索。我认为,要读懂船山,最重要的是回到三千多年前中华文化乃至世界文明的源头。 世界文明伊始,诞生了影响至今乃至万世的两部奇书《圣经》和《诗经》。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圣经》不是一部纯粹的宗教宝典,也是一部文学巨著;《诗经》也并非一部纯粹诗歌形式的文学名著,而是一部古人赖以安身立命的经书之首。王船山读诗,诗易相参,终身一以贯之,期诗经研究代表作《诗经稗梳》、《诗广传》,前者侧重知识与背景梳理,后者立足人类文化的整体反思,透视历史与社会,注释人生与现实。 近读《船山全书》之《诗广传》卷四,又被船山的一席话震动:“自我言之:圣人者,唯其壹至之性情,用独而不忧其孤者也。壹至孤行,而不待天物之助。道无倚也,故曰“无然畔援”。不以道为畔援,而后举无可为之畔援矣。非无功效而不欲多得之也,故曰“无然歆羡”。不以功效为歆羡,而后举无可为之歆羡矣。有天地而不敢效法,有鬼神而不求往来,有前王而不求与之合,有后圣而不必其相知,而正其志,而积中以不败。故圣人者,匹夫匹妇之诚相为终始者也。”品读这段话,我明显感到有一种高原缺氧的感觉,圣人之所以为圣,由此管窥,“玄机”似乎可以洞明。 这段话中最难理解的地方仍然是船山引述诗经的句子:“无然畔援,无然歆羡。”引文出处在《诗经》的《文王之什》一章。这里有两处假托上帝与周文王的言论记录: “帝谓文王: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上帝正告周文王:不要左顾右盼,不要攀比羡慕,径自登临我岸。) “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上帝对周文王说:我喜悦这样的美德:不放纵于声色犬马,不加重棍棒与鞭笞的刑罚。不轻易论断不知道的事,顺从上天的法则。) 演义了周易的文王,也是《诗经》中最重要的主人公。诗言志,志为心声。我在很大程度相信,当时无论居庙堂之高的士人,还是处江湖之远的平民,他们采诗献诗,都是因为文王这位合内圣外王于一身、亘古至今绝代无双的中华明君。在《诗经》里,周文王对上帝的信仰是如此的虔诚,以至于几乎可以与圣经中的古以色列王国大卫王相比。无独有偶,《圣经·旧约》中的《诗篇》的多部作品都被认为是大卫王的创作,大卫王同时还是一位音乐家和勇士。正如分别奠基东西方文化的圣哲孔子与苏格拉底差不多同时代诞生一样,周文王、大卫王也分别是东西方公元前千年左右诞生的颇具诗哲气质的英主。 回到船山的解读。船山的一席话,很明显可以视为其规范立身处世的一个誓言,犹如今日的入党誓词,掷地有声。船山的“道”根植大地,直达天命,但见信仰,无关功利,正所谓“壁立万仭,止争一线”,非宗教而胜似宗教。在科学解读文王之安邦济世理念后,船山创新地淡定而又深刻地提出自己的观点:不敢效法天地,也不屑于信奉鬼神,不盲目崇拜所谓唐虞盛世泥古不化,也不迷信后必胜今的机械进化论。更令人震撼的是,这席话的最后,船山先生索性连世人对圣人的偶像崇拜也加以批判、推倒,他指出:一个人只要“正志,积中以不败”,没有人能将你打败。只要兢兢业业、惧以终始,人人皆可以为圣贤:“圣人者,匹夫匹妇之诚相为终始者也。”正如船山的另一句名言:“有豪杰而不圣贤者,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船山立足的是人的生存发展而不是空谈天道心性,是终极的理想而不是现实的利害,由此我看到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圣贤式的豪杰,一颗包容宇宙、鄙薄帝王而不为的人文心。 (责任编辑:百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