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是明末清初进步思想家、史学家王夫之晚年的历史评论性著作。
国内学术界公认极具史学价值,堪称中国古代史中的扛鼎之作。
王夫之 ,字而农,号姜斋,又因晚年长期居于湘西蒸左石船山,故称船山,
湖南衡阳人。王夫之自幼从学于父兄,聪敏好学,博览群书,十四岁即考入衡阳县学,成
为秀才,但继续科举仕进的梦想在农民大起义的冲击下破灭。王夫之目睹明末的腐朽统治
和东北满族贵族势力的不断扩张,与许多有识之士一样感到危机日深,主张改革弊政。他
十分关注国家社会政治时局,格外用心研究历史。王夫之壮年时,明清两朝交替,他曾积
极参加抗清斗争,经受过坎坷的政治流亡生活的考验和锻炼,同时有机会广泛接触社会,
使他的进步思想趋于成熟。迫于抗清形势逆转,王夫之遁迹林泉,近四十幽居穷乡僻壤,
荒山野岭,苦其心志,联系社会现实,总结历史经验,以全部精力从事著述,力图回答时
代所提出的各种问题,寻找挽救危局的革新之路.王夫之的著作涉及哲学、政治、历史、
文学各方面,多达百余种。
《读通鉴论》是王夫之晚年系统的史论代表作之一。作者 认真研读了司马光的《资治通鉴》,
结合当时的社会政治现实,总结历史经验,有感而发 ,随事阐述自己的见解、主张和思想认识。
对历史上的治乱兴衰作了多方面的评论。
全书约六十余万字,按朝代分为三十卷,卷末又附有《叙论》,没有篇题。
全书内容丰富,集中表现了作者发展进化的历史观。他痕恨明王朝的腐败政治,主张改
革;反对分裂,主张国家统一,反对民族压迫;还以朴素的唯物主义对宋明以来的唯心主
义道学进行了批判。作者有意识地把评史与论政治结合起来。他认为“读古人之书”必须
“揣当今之争”,才能“为治之资”。因此王夫之的史论著作不仅贯穿着他的史学思想理
论,也渗透了他的政治思想理论。 在对宋、明理学家厚古薄今,推崇“三代盛世”,
妄称三代以下“人欲横流”、主张“法先王”的复古倒退思想进行批判时,王夫之在《读
通鉴论》中指出唐虞以前完全处于未开化的野蛮状态,而三代则是“国少而君多……暴君
横取”,人民“秸面鸠刑,衣能结而食草木”,社会落后生活艰苦,根本也不是值得向往
的盛世《读通鉴论》卷二十。“世益降,物益备”《读通鉴论》卷十九,随着历史的发展
,物质生活才日益丰富起来,历史是不断发展进步的,古代的办法是治理古代天下的,不
一定能通用于今天,没有一成不变的制度法令和治国之道,必须“趋时更新”,“事随势
迁而法必变”。
在对历史发展的认识上,《读通鉴论》指出“生有生之理,死有死之理,治有治之理,乱有乱之理,
存有存之理,亡有亡之理。天者,理也 ,其命,理之流行者也……。违生之理,浅者以病,深者以死。
人不自知而自取之,而自 昧之……夫国家之治乱存亡,亦如此而己矣。”卷二十四认为
国家的治乱存亡与人的生死寿夭 一样都有自己的规律,并且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被人所认识和掌握的。
基于这种思想认识, 作者认为秦始皇废除分封行郡县,是历史进步和历史发展趋势的必然结果,
是不以人的意 志为转移的。秦代以下,郡县制“垂二千年而弗能改矣,合古今上下皆安之,势之所趋,
岂非理而能然哉?”卷一,被分封行郡县变革的成功是顺应了“势之所趋”,符合“理” ——历史发展客观规律的结果。
作者还进一步带证地指出“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罢侯置守, 而天假其私而行其大公”卷一,
秦始皇是出于“私天下”的动机而实行郡县制的,而历史规律的必然性又恰恰是通过秦始皇主观动机这一偶然性体现出来的。
此外《读通鉴论 》一书在分析评论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时,多有独到见解和中肯意见,又能一一例举,
但也有其局限,作者同情农民的疾苦,痛恨反动统治的腐败,主张改革,但其认识还局限于 对原有制度的改良,
没有认识到从根本上改变封建制度的必要。
读通鉴论——卷末
◎叙论一
论之不及正统者,何也?曰:正统之说,不知其所自昉也。自汉之亡,曹氏、司马氏
乘之以窃天下。而为之名曰禅。于是为之说曰:"必有所承以为统,而后可以为天子。"义
不相授受,而强相缀系以揜篡夺之迹;抑假邹衍五德之邪说与刘歆历家之绪论,文其诐辞
;要岂事理之实然哉?
统之为言,合而并之之谓也,因而续之之谓也。而天下之不合与不续也多矣!盖尝上
推数千年中国之治乱以迄于今,凡三变矣。当其未变,固不知后之变也奚若,虽圣人弗能
知也。商、周以上,有不可考者。而据三代以言之,其时万国各有其君,而天子特为之长
,王畿之外,刑赏不听命,赋税不上供,天下虽合而固未合也。王者以义正名而合之。此
一变也。而汤之代夏,武之代殷,未尝日无共主焉。及乎春秋之世,齐、晋、秦、楚各据
所属之从诸侯以分裂天下;至战国而彊秦、六国交相为从衡,赧王朝秦,而天下并无共主
之号,岂复有所谓统哉?此一合一离之始也。汉亡,而蜀汉、魏、吴三分;晋东渡,而十
六国与拓拔、高氏、宇文裂土以自帝;唐亡,而汴、晋、江南、吴越、蜀、粤、楚、闽、
荆南、河东各帝制以自崇。士其土,民其民,或迹示臣属而终不相维系也,无所统也。六
国离,而秦苟合以及汉;三国离,而晋乍合之,非固合也。五胡起,南北离,而隋苟合之
以及唐;五代离,而宋乃合之。此一合离之局一变也。至于宋亡以迄于今,则当其治也,
则中国有共主;当其乱也,中国并无一隅分据之主。盖所谓统者绝而不续,此又一变也。
夫统者,合而不离、续而不绝之谓也。离矣,而恶乎统之?绝矣,而固不相承以为统。
崛起以一中夏者,奚用承彼不连之系乎?
天下之生,一治一乱。当其治,无不正者以相干,而何有于正?当其乱,既不正矣,
而又孰为正?有离,有绝,固无统也,而又何正不正邪?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
下非夷狄盗逆之所可尸,而抑非一姓之私也。惟为其臣子者,必私其君父,则宗社已亡,
而必不忍戴异姓异族以为君。若夫立乎百世以后,持百世以上大公之论,则五帝、三王之
大德,大命已改,不能强系之以存。故杞不足以延夏,宋不足以延商。夫岂忘禹、汤之大
泽哉?非五子不能为夏而歌雒汭,非箕子不能为商而吟麦季也。故昭烈亦自君其国于蜀,
可为汉之余裔;而拟诸光武,为九州兆姓之大君,不亦诬乎?充其义类,将欲使汉至今存
而后快,则又何以处三王之明德,降苗裔于编氓邪?
蜀汉正矣,已亡而统在晋。晋自篡魏,岂承汉而兴者?唐承隋,而隋抑何承?承之陈
,则隋不因滅陈而始为君;承之宇文氏,则天下之大防已乱,何统之足云乎?无所承,无
所统,正不正存乎其人而已矣。正不正,人也;一治一乱,天也;犹日之有画夜,月之有
朔、弦、望、晦也。非其臣子以德之顺逆定天命之去留;而詹詹然为已亡无道之国延消谢
之运,何为者邪?宋亡而天下无统,又奚说焉?
近世有李槃者,以宇文氏所臣属之萧归,为篡弑之萧衍延苟全之祀,而使之统陈。沙
陀夷族之朱邪存勗,不知所出之徐知诰,冒李唐之宗,而使之统分据之天下。父子君臣之
伦大紊,而自矜为义,有识者一吷而已。若邹衍五德之说,尤妖妄而不经,君子辟之,断
断如也。
◎叙论二
天下有大公至正之是非为,匹夫匹妇之与知,圣人莫能违也。然而君子之是非,终不
与匹夫匹妇争鸣,以口说为名教,故其是非一出而天下莫敢不服。流俗之相沿也,习非为
是,虽覆载不容之恶而视之若常,非秉明赫之威以正之,则恶不知惩。善亦犹是也,流俗
之所非,而大美存焉;事迹之所阂,而天良在为;非秉日月之明以显之,则善不加劝。故
春秋之作,游、夏不能赞一辞,而岂灌灌谆谆,取匹夫匹妇已有定论之褒贬,曼衍长言,
以求快俗流之心目哉?庄生曰:"春秋经世之书,圣人议而不辩。"若华督、宋万、楚商臣
、蔡般,当春秋之世,习为故常而不讨,乃大书曰"弑其君"。然止此而已,弗俟辩也。以
此义推之,若王莽、曹操、朱温辈之为大恶也,昭然见于史策,匹夫匹妇得以诟厉之于千
载之下,而又何俟论史者之喋喋哉?
今有人于此,杀人而既服刑于司寇矣,而旁观者又大声疾呼以号于人曰:此宜杀者。
非匹夫匹妇之褊躁,孰暇而为此?孟子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惟其片言而折,不待
繁言而彼诈遁之游辞不能复逞。使圣人取中肩之逆、称王之僭,申明不已,而自谓穷乱贼
之奸;彼奸逆者且笑曰:是匹夫匹妇之巷议也,而又奚畏焉。
萧、曹、房、杜之治也;刘向、朱云、李固、杜乔、张九龄、陆贽之贞也;孔融、王
经、段秀实之烈也;反此而为权奸、为宦寺、为外戚、为佞倖、为掊克之恶以败亡人国家
也;汉文、景、光武、唐太宗之安定天下也;其后世之骄奢淫泆自贻败亡也:汉高之兴,
项羽之亡,八王之乱,李、郭之功;史已详纪之,匹夫匹妇闻而与知之。极词以赞而不为
加益,闻者不足以兴;极词以贬而不为加损,闻者不足以戒。唯匹夫匹妇悻悻之怒、沾沾
之喜,繁词累说,自鸣其达于古者,乐得而称述之。曾君子诱掖人之善而示以从入之津,
弭止人之恶而穷其陷溺之实,屑侈一时之快论,与道听涂说者同其纷呶乎?故编中于大美
大恶、昭然耳目、前有定论者,皆略而不赘。推其所以然之繇,辨其不尽然之实,均于善
而醇疵分,均于恶而轻重别,因其时,度其势,察其心,穷其效,所繇与胡致堂诸子之有
以异也。
◎叙论三
论史者有二弊焉:放于道而非道之中,依于法而非法之审,褒其所不待褒,而君子不
以为荣,贬其所不胜贬,而奸邪顾以为笑,此既浅中无当之失矣;乃其为弊,尚无伤于教
、无贼于民也。抑有纤曲嵬琐之说出焉,谋尚其诈,谏尚其谲,徼功而行险,干誉而违道
,奖诡随为中庸,夸偷生为明哲,以挑达摇人之精爽而使浮,以机巧裂人之名义而使枉;
此其于世教与民生也,灾愈于洪水,恶烈于猛兽矣。
盖尝论之:史之为书,见诸行事之征也。则必推之而可行,战而克,守而固,行法而
民以为便,进谏而君听以从,无取于似仁似义之浮谈,祗以致悔吝而无成者也。则智有所
尚,谋有所详,人情有所必近,时势有所必因,以成与得为期,而败与失为戒,所固然矣
。然因是而卑污之说进焉,以其纤曲之小慧,乐与跳盪游移、阴匿鉤距之术而相取;以其
躁动之客气,迫与轻挑忮忿、武健驰突之能而相依;以其妇姑之小慈,易与狐媚猫驯、淟
涊柔巽之情而相昵。闻其说者,震其奇诡,歆其纤利,惊其决裂,利其呴呕;而人心以蛊
,风俗以淫,彝伦以斁,廉耻以堕。若近世李贽、钟惺之流,导天下于邪淫,以酿中夏衣
冠之祸,岂非逾于洪水、烈于猛兽者乎?
溯其所繇,则司马迁、班固喜为恢奇震耀之言,实有以导之矣。读项羽之破王离,则
须眉皆奋而杀机动;览田延年之责霍光,则胆魄皆张而戾气生。与市侩里魁同慕汲黯、包
拯之绞急,则和平之道丧;与词人游客共歎苏轼、苏辙之浮夸,则惇笃之心离。谏而尚譎
,则俳优且贤于伊训;谋而尚诈,则甘誓不齿于孙、吴。高允、翟黑子之言,祗以奖老奸
之小信;李克用三垂冈之歎,抑以侈盗贼之雄心。甚至推胡广之贪庸以抑忠直,而惬鄙夫
之志;伸冯道之逆窃以进夷盗,而顺无赖之欲。轻薄之夫,妄以为慷慨悲歌之助;雕虫之
子,喜以为放言饰说之资。若此之流,允为残贼,此编所述,不敢姑容。刻志兢兢,求安
于心,求顺于理,求适于用。顾惟不逮,用自惭恧;而志则已严,窃有以异于彼也。
◎叙论四
〖一〗
治道之极致,上稽尚书,折以孔子之言,而蔑以尚矣。其枢,则君心之敬肆也;其戒
,则怠荒刻覈,不及者倦,过者欲速也;其大用,用贤而兴教也;其施及于民,仁爱而锡
以极也。以治唐、虞,以治三代,以治秦、汉而下,迄至于今,无不可以此理推而行也;
以理铨选,以均赋役,以诘戎兵,以饬刑罚,以定典式,无不待此以得其宜也。至于设为
规画,措之科条,尚书不言,孔子不言,岂遗其实而弗求详哉?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
而未可概之今日者,君子不以立事;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后日者,君子不
以垂法。故封建、井田、朝会、征伐、建官、颁禄之制,尚书不言,孔子不言。岂德不如
舜、禹、孔子者,而敢以记诵所得者断万世之大经乎?
夏书之有禹贡,实也,而系之以禹,则夏后一代之法,固不行于商、周;周书之有周
官,实也,而系之以周,则成周一代之规,初不上因于商、夏。孔子曰:"足足兵食,民信
之矣。"何以足,何以信,岂靳言哉?言所以足,而即启不足之阶;言所以信,而且致不信
之咎也。
孟子之言异是,何也?战国者,古今一大变革之会也。侯王分土,各自为政,而皆以
放恣渔猎之情,听耕战刑名殃民之说,与尚书、孔子之言,背道而驰。勿暇论其存主之敬
怠仁暴,而所行者,一令出而生民即趋入于死亡。三王之遗泽,存十一于千百,而可以稍
苏,则抑不能预谋汉、唐已后之天下,势异局迁,而通变以使民不倦者奚若。盖救焚拯溺
,一时之所迫,于是有"徒善不足为政"之说,而未成乎郡县之天下,犹有可遵先王之理势
,所繇与尚书、孔子之言异也。要非以参万世而咸可率繇也。
编中所论,推本得失之原,勉自竭以求合于圣治之本;而就事论法,因其时而酌其宜
,即一代而各有弛张,均一事而互有伸诎,宁为无定之言,不敢执一以贼道。有自相蹠盭
者矣,无强天下以必从其独见者也。若井田、封建、乡举、里选、寓兵于农、舍笞杖而行
肉刑诸法,先儒有欲必行之者矣。袭周官之名迹,而适以成乎狄道者,宇文氏也;据禹贡
以导河,而适以益其溃决者,李仲昌也。尽破天下之成规,骇万物而从其记诵之所得,浸
使为之,吾恶知其所终哉!
〖二〗
旨深哉!司马氏之名是编也。曰"资治"者,非知治知乱而已也,所以为力行求治之资
也。览往代之治而快然,览往代之乱而愀然,知其有以致治而治,则称说其美;知其有以
召乱而乱,则诟厉其恶;言已终,卷已掩,好恶之情已竭,穨然若忘,临事而仍用其故心
,闻见虽多,辨证虽详,亦程子所谓"玩物丧志"也。
夫治之所资,法之所著也。善于彼者,未必其善于此也。君以柔嘉为则,而汉元帝失
制以酿乱;臣以戆直为忠,而刘栖楚碎首以藏奸。攘夷复中原,大义也,而梁武以败;含
怒杀将帅,危道也,而周主以兴。无不可为治之资者,无不可为乱之媒。然则治之所资者
,一心而已矣。以心驭政,则凡政皆可以宜民,莫匪治之资;而善取资者,变通以成乎可
久。设身于古之时势,为己之所躬逢;研虑于古之谋为,为己之所身任。取古人宗社之安
危,代为之忧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取古昔民情之利病,代为之斟酌,而今之兴
利以除害者在矣。得可资,失亦可资也;同可资,异亦可资也。故治之所资,惟在一心,
而史特其鉴也。
"鉴"者,能别人之妍媸,而整衣冠、尊瞻视者,可就正焉。顾衣冠之整,瞻视之尊,
鉴岂能为功于我哉!故论鉴者,于其得也,而必推其所以得;于其失也,而必推其所以失
。其得也,必思易其迹而何以亦得;其失也,必思就其偏而何以救失;乃可为治之资,而
不仅如鉴之徒县于室、无与炤之者也。
其曰"通"者,何也?君道在焉,国是在焉,民情在焉,边防在焉,臣谊在焉,臣节在
焉,士之行己以无辱者在焉,学之守正而不陂者在焉。虽扼穷独处,而可以自淑,可以诲
人,可以知道而乐,故曰"通"也。
引而伸之,是以有论;浚而求之,是以有论;博而证之,是以有论;协而一之,是以
有论;心得而可以资人之通,是以有论。道无方,以位物于有方;道无体,以成事之有体
。鉴之者明,通之也广,资之也深,人自取之,而治身治世、肆应而不穷。抑岂曰此所论
者立一成之侀,而终古不易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