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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船山——与世俗抗衡的另一种生命存在

时间:2011-01-26 22:28来源:本人原创 作者:冯伟林 点击:

                                                             

    清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刚从太平天国的血泊中走出,又作了件声震朝野的事——在南京金陵书局出版了一位湖南老乡的著作《船山遗书》。于是,王船山,中国历史上伟大的哲学家,一个尘封了近二百年的大学者开始为世人所熟知了。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争读他的著作,研究他的思想,甚至八国联军也把船山的书作为珍品掳到了国外。

    当时炙手可热的曾氏兄弟为什么要出版这套书呢?一是推崇船山先生。曾国藩是湘军统帅,也是一位博览诸子百家的学者,相传当年在衡阳与彭玉麟组建湘军水师时,曾特意拜谒过船山故居--湘西草堂。对此,梁启超说,近世的曾文正、胡文忠都受他的熏陶,最近的谭嗣同、黄兴亦受他的影响。清末民初之际,知识阶级没有不知道王船山的人,并且有许多青年,作很热心的研究,亦可谓潜德幽光、久而愈昌了。又说:“其学无所不窥,于六经皆有发明,洞庭之南、天地之气,圣贤学脉,仅此一线耳。”二是源于其深藏心底的民族情结。此时的清政府内忧外患,外国列强大军压境,国家危在旦夕。高扬船山旗帜,主张民族独立自主,坚决反抗外族侵略,把民族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民族爱国主义精神,有利于唤醒民众的觉醒。

    这些,恐怕就是曾国藩不惜重金刻印《船山遗书》的缘由。

    他或许没有想到,此举,更为历史做了一次伟大的文化传递。
 
                                                                       

    一位青年是黑夜来的,在岳麓书院门口站了很久。

    这是明崇祯11年(公元1638年)一个冬天的早晨,19岁的王船山到闻名遐尔的深深庭院求学来了。而且在这里一呆就是五年。

    山长吴道行以“朱熹张栻为宗”,治学严谨,一脸冷色。他正在冷傲地等待着春日步上舞台。

    冬日是沉重而死白的寂静,而这千年庭院却春意盎然。那一张张年轻充满朝气的脸庞,那朗朗书声,不就是春天的信息吗?

    王船山怀着欣喜,抱着希望,饱览藏书,专注学问,与师友们“聚首论文,相得甚欢”。

    王船山又名夫之,字而农,号姜斋,出生在湖南衡阳县曲兰乡,是喝湘江水长大的,自幼受家学熏陶,颖悟过人。4岁入私塾读书,7岁读完了《十三经》,14岁时,成了远近闻名的少年才子。

    岳麓书院经世致用的传统学风,培育着王夫之。身在书院,心忧天下。他和一些思想契合的学友建立了行社。之所以取名“行”,含意就是它的宗旨绝非空谈,而是关注社会,切于实行。第二年,他又与志同道合的管嗣裘等人组建了匡社,“匡”是纠正谬谈的意思。这是一个以东林、复社为楷模,讨论学术,纵谈国事,进行爱国活动的团体。五年过去了。这五年,奠定了王夫之一生的思想品格基础。他要为朝廷做些事情,为深爱着的民族做些事情。他在等待着机会。

    明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秋,做着“中兴”之梦的明崇祯皇帝,谕令全国举荐人才。24岁的王夫之先是考中举人,接着赴京会试,行至南昌,被李自成的农民军所阻;他不断听到京城传来消息:崇祯皇帝面如纸色地跑到万岁山(今景山),吊死在寿皇亭前的一棵海棠树上。曾经威风八面的大明王朝结束了!

    不久,清军的铁蹄越过了山海关,踏进了北京。随后一幕幕人间惨剧相继出演。“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虽事隔数百年,犹可想象当时的惨状。

    吴道行讲的是宋明理学,强调传统儒者的生命价值“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推崇正道直行、任重道远、死而后已的儒家理想化人格。在这国难当头、民族危亡之际,他践行着自己的人生准则,首先想到的是舍身取义。把学生聚集一堂,深深地说,明亡了,我随明朝去!留下绝笔《自述》,“不食而卒”。先生之死,深深地震憾着王夫之。他涕泣不食,与同学一起将吴道行葬于岳麓山飞来石侧。他写道:
 
    不道人间,消得浓华如许色。有情无力,歹带 着人相识。阅尽兴亡,冷泪花前滴。真倾国,沉香亭北,此恨何时释。
                                           ——《点绛唇·牡丹》
 
    这山间庭院是不能再呆了。极目天下,哪里还有净土?

    读书是为了报国,既然异邦不让我们安心学问,那就拿起枪吧!王夫之在离开衡阳六年之后第一次回乡,从此开始了生命的另一种形式。他和同学管嗣裘打算把故乡作为反清复明的根据地。只要一息尚存,只要血是热的,就要战斗到底,尽管京城失陷,尽管群龙无首,尽管大势已去。几经串联,几经发动,他们居然在衡山聚集了上万人的队伍。

    永历二年(顺治五年,1648年)秋的一天,巍巍南岳,拂晓霜严,王夫之高举宝剑,庄严宣告“起兵杀贼!”号令要把清军赶出关外,不杀清妖誓不还!王夫之们把斐然的文采,化作了直冲斗牛的剑光;以读书人悠然的采菊东篱,化作了英雄侠客登高一呼的黄钟大吕。云开了,雾散了,一介书生的血泪誓言,天地也为之动容!

    队伍迅速开赴长沙与清军决战。可只经过几个回合,这支没有经过训练的队伍,就被打得大败。失败总是难免的。王夫之认为,与仇敌战,虽败犹荣,浩然正气长存。他没有气馁,没有被吓倒,秋收筹划第二次起兵。他赋诗说:“野水瑶光上小楼,关河寒色满楼头。韩城公子椎空析,楚国佳人桔过秋。淅淅雁风吹极浦,鳞鳞枫叶点江洲。霜华夜覆荒城月,独倚吴钩赋远游。”登上江楼,只觉“关河寒色”,“淅淅雁风”,大好河山,惨遭铁蹄蹂躏。但“鳞鳞枫叶”仍然傲立寒秋,肃杀之中隐现勃勃生机。“谁信碧云深处,夕阳仍在天涯”。王夫之击剑而歌,带领一支小队伍去投奔逃亡中的永历帝。永历帝在粤桂称帝,王夫之一去就任谋臣。但永历政权腐败不堪,辖地日蹙。当时“楚、蜀、黔、粤合兵近二百万,精锐者不下三十万,而遏离溃散,以至于亡”。在痛苦和绝望之中,王夫之“退伏幽栖,俟曙而鸣”,开始了在零陵、常宁荒山野岭间的流落。

    一个有志的青年,一个学问家,不能效命于报国的沙场,而像一片落叶,随风飘零,“短襟自寒,朔风摇缸。岁暮薇枯,饥谁与同?”(《五十自定稿·杂咏》)

    前方传来明福王监国南京的消息,王夫之对福王及其大臣史可法等人又抱期待。他说:“江南望,渺渺似云中。五色秣陵芝作盖,三山北固海吞虹。今古几英雄。”(《望江南·本意》)激奋之情,溢于言表。可惜好景不长,当清军把金陵团团围住的时候,旧臣田雄将只知修宫殿、选美女的弘光皇帝(福王)捆了,送给清军当俘虏。

    在反清复明的阵线里,王夫之以学问和胆识,名扬半个中国。1673年的11月21日,降清以后做了云南土皇帝的吴三桂,穿了大明衣冠,率领若干将士到永历的坟前祭了一祭,祭毕大哭。这一哭, 引起很多人的义愤。随即,吴三桂发布“兴明讨虏”檄文,并从云南派人请王夫之加盟。王夫之拒绝了, “坚避不出,或泛舟绿湘间,访故人以避人”。1678年吴三桂抛弃复明的旗帜,于衡阳称帝。为沽名钓誉,吴派人请夫之写《劝进表》。王夫之大声呵责: “我安能作此天不盖、地不载语耶!”

    吴三桂出身明朝武将世家,其舅舅祖大寿是一代名将,自己又受封为平西伯爵。可他数典忘祖,以向清朝借兵攻打李自成为由,引多尔衮入关,灭了三百年明朝江山。王夫之想,吴三桂靠卖国求荣,做了“开国和硕亲王”,现在又梦想与清廷划江而治,平分天下,忘记了“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大道理,这样的人,分明是小人,怎可与其为伍?为了划清与吴三桂之流的界限,王夫之作《祓禊赋》以明志。

    王夫之开始由一个踌躇满志的热血青年,逐步变成一个深谋远虑的思想者。
 
                                                                                

    当我沿着泥泞的山路,走向湘江岸边的石船山时,脑海里出现一幕图景:三百多年前,一个壮年汉子迈着沉重的脚步踏上归乡的路,青山翠柏,古树参天。斗转星移,当年的林子还是那么茂密,王夫之在哪棵大树下歇过脚呢?

    王夫之回来时,已是1675年的深秋了。林中的鹧鸪跳来跳去,那清血欲滴的啼鸣,莫不是正在战争浩劫中呻吟的广大人民的哀痛?触景生情,他感伤满怀,轻声低吟:
 
    “但南无北,费尽丁宁舌。说与天涯行不得,也似欲啼清血。空山烟雨霏微,离披败叶低飞。乳燕莫夸轻俊,人间何处乌衣?”
    ——鼓棹初集·《清平乐·鹧鸪》
 
    山河破碎,满世界的东西都被异族人夺走了,遗留我辈的还有什么呢?

    灯下,王夫之翻开了宋朝郑旦肖的《心史》。郑旦肖,字所南,宋亡,隐居吴下,自称三外野人,坐必南向,岁时伏腊,辄望南野而哭,再拜乃返。所著诗文集曰《心史》,可称宋之《春秋》,足以补《宋史》之不足。《心史》旧无传本,崇祯时出于吴中承井中,有铁函封缄,世称《铁函心史》。读着《心史》,王夫之不禁感叹:“井底血函空郑重,知音谁与挑灯读?”

    于是,先生率家人在石船山下筑草堂而居,自题湘西草堂,坐南朝北,表明心里向着北方的明朝。十七年后,他在这里作《船山记》曰:
 
    船山,山之岑有石如船,顽石也,而以之名。……予之历溪山者十百,其足以栖神怡虑者往往不乏,愿于此阅寒暑者十有七,而将毕命焉,因曰此吾山也。……严之漱,司空之谷,林之湖山,天与之清美之风日,地与之丰洁之林泉,人兴之流连之追慕,非吾可者,吾不得而似也。吾终于此而已矣。
 
    中国文人大多爱山水,山水有清音。石船山进入中国思想文化史其实是一种必然。当王夫之回到曲兰故地,石船山便开始成为不朽,因为它与一个伟大的哲学家的名字连在一起。这实在是一座很普通的山,山不高,像一艘归航的小型航母,静泊于岸边。十七年里,无数次的登临,王夫之熟悉了山上的一草、一木、一石。日久生情,后来,他干脆把自己的名字改为船山。今天,新世纪的秋阳洒在石船山上,金灿灿的一片。登临石船山,走近湘西草堂,草堂前的老枫树依旧还在,其根突出,形如伏马。就是这棵老树,伴随了王夫之度过了无数个清静的夜晚。王夫之在他的书里多次写到它,把它比做等待驰骋的骏马,说“枫马绿竹,上下荫翳,荆松侧柏,青葱四时。”

    石船山有情,枫马有灵气。这山,这树,这草堂,是王船山的栖息地,是他精神的港湾。先生在这里开拓了与清廷抗争的另一个战线。秋风里,枫叶沙沙作响,是在期盼主人魂兮归来,还是在述说船山先生一生的智慧?
 
                                                                                

    就是在这湘西草堂,王船山对老师吴道行讲得不可一世的宋明理学产生了怀疑,这是不是中国道德的一块玫瑰色的遮羞布呢?在对切身感受到的亡国史和明代兴衰史进行深刻反思后,他写出了《读通鉴论》、《宋论》。接着,他写了《张子正蒙注》、《思问录》、《尚书引义》、《周易外传》、《读四书大全说》、《老子衍》、《庄子通》、《楚辞通释》、《姜斋诗话》等100多种著述,400多卷,体系浩大,包含文学、史学、哲学、美学、逻辑、经济、教育等多个领域。

    翻开一页页书稿,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不只是对异族的仇视,更多的是对本民族文化的反省;表现的也不只是对朱家王朝的眷恋,更多的是对汉文化的哀挽。王船山探究传统文化尤其是离自己最近、与自身关系最密切的传统文化的得失,并进行了重新诠释和改造。

    在哲学上,王船山提出了“理依于气”的观点,建立了朴素唯物主义的新形态,以一定的历史自觉,“新故相资而新其故”,全面扬弃程、朱、陆、王,批判地终结了宋明理学,精研易学,改铸老庄,旁及佛道,按“依人建极”的原则,高度重视人类史观的研究;在天人、理欲关系上具有明确的人文主义思想;在认识路线上,船山先生“喜从人间问四方事”,开辟了重实际、重实证、重实践的新学风,批判了宋朝理学的空谈心性,力图根本扭转传统哲学家“论道经邦,◆理阴阳”的狭隘视野;他另辟哲学发展的道路,其“以人造天”、“知行统一”的朴素实践观,与荀况的“天命可制”思想和刘禹锡的“天人交相胜”思想一起,形成我国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的三个坐标点;他注重自然科学,吸取当时“质测之学”的新成果和“核物究理”的新方法,具有近代哲学思维方式的新特色;其“明有,尊生、主动等大义,是为近代思想开一路向”,把朴素唯物辩证法的理论形态发展到顶峰,预示着新的哲学胎儿已躁动于母体之中而即将出世。在经济思想上,王船山提出“大贾富民,国之司命”和“金钱者,大百货之母,国之贫富所司”的新命题,反映了他对商人、商品经济社会作用的新认识。

    传统中国哲学有辉煌的过去,与公元前希腊的辉煌时代相比,我们有诸子百家的繁荣;与古罗马时期的文化繁荣相比,我们有汉文化的灿烂和定儒于一尊的哲学创造。文艺复兴孕育了新兴资产阶级的意识创造,而宋明理学则理性化了封建制度历史存在的合理性。在理论的深刻性上,宋明理学毫不逊色于文艺复兴以后的资产阶级思想。这种辉煌,是中国文化的骄傲。而船山先生的贡献在于,宣告了中国传统哲学的终结。作为十七世纪哲学原野上“破坏启蒙”的播种者,他的思考,表明中国哲学还能面对当时社会的迫切需求而再生华辉。

    王船山发扬敢于“行与世违,言骇众听”,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精神;保持了襟怀坦白,谆谆善诱,不记前嫌的风度。在王船山看来,一个有高尚节操的人,一言一行都应出于对国家和人民的 “公”心,而不应计较个人得失利害。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中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王船山认为杜甫这种为个人生活所迫,甘愿忍受屈辱,仰求与人的态度是不可取的。陶渊明在《乞食》诗中写道:“饥来驱我去,不知何所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则倾怀。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王船山认为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宁愿乞食,这种性格,过于孤傲。以上两者,前者缺乏刚正的气节,后者不以忠爱为先,都是不足取的。所以,他十分赞赏屈原那种对祖国和人民的耿耿忠心,“蔽屈子以一言曰忠”,批评刘向、王逸把屈原说成只是“以不用见逐为怨”,认为那是对屈原的侮辱。他愤慨地写道:屈子“忠谋章着,而顷襄不察,誓以必死,非悻悻抱愤,乃以己之用舍,系国之存亡,不忍见宗邦沦没,故必死而无疑焉”,“刘向、王逸之流,惟不知此故,但以不用见逐为怨。使其然,则原亦患失之小丈夫而已,恶足与日月争光哉?”(《楚辞通释·九章·思美人》)在王船山先生看来,坚持以“忠爱”为本的气节,既可以“炼性保命”,也可以从容不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明清易代是天崩地裂的巨大社会动荡。生不逢时,使王船山历尽苦难;然而又是这种“天崩地裂”,孕育了一代大儒的宏篇巨著。

    我们可以作许多假设。如果明王朝继续存在,王夫之的仕途也许很顺利,中国历史上可能会多一个好官;如果迎合清朝,随了大流,苟且偷生,王夫之将衣食无忧,也会有一官半职;如果……这些仅仅是如果。

    明朝气数尽了。连为反清复明奔走呼号的秦淮名妓李香君血溅桃花时,都曾凄婉哀叹“桃花扇底送南朝”,这样的朝廷就让它去吧!大明不好,朝代可以更替,但王船山坚持政权不可落入异族之手。对此,他在《黄书·原极篇》里说:“皇权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异类间之”。为什么“不可使异类间之”呢?“异类间之”,即意味着野蛮、愚昧代替文明,落后代替先进。他认为,历史是前进的,而文化的发展是不平衡的。我们不能把历史拉向后退,不能让文化落后的民族统治先进的民族。满洲贵族入主中国之后,对汉族人民的统治,先是以惨烈的武力屠杀和严酷的精神桎梏兼施并举,甚至制造了一桩又一桩的文字狱案;在政权逐步巩固以后,也表示了一些姿态,借以笼络人心,缓和民族矛盾。比如康熙在征战吴三桂以后,下令各级官员以“崇儒重道”为目的,向朝廷推荐人才,并亲自主考录用,称作“博学鸿儒科”。这次被推荐、征召的一百四十三人,后来录取了五人。其中有个叫傅山的,一首“一扫书袋陋,大刀阔斧裁。号令自我发,文章自我开。”其气势令康熙羡慕。被推荐后,又被强抬进京,当他见到“大清门”三字便滚倒在地,两泪直流,宁死不应考。但康熙没有杀他,还任命他为“中书舍人”。面对康熙的这种宽容,天下文人还有什么不能接纳的呢?

    此时此刻,重复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历史逻辑之后,剧烈动荡的神州大地已经变得安静起来。人们开始思考,谁是可栖之木、可事之主呢?为了一斗米,一些曾经信誓旦旦的读书人,摇身一变,成了新政权的附庸和追随者。

    但也有例外。王船山思想感情上的夷夏之界,使他终其一生,都不能接受“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现实。他以为,从伯夷叔齐的不食周粟到谢叠山的绝粒于大都,千古信奉的都是一个观念:受一朝的恩典,享一朝的荣华,便要奉一朝的正朔,做一朝的人臣。王船山拒绝了与清王朝的合作。凄绝听鹃桥畔客,临终呓语问幽州!

    为大明王朝送终的,只剩下这样一些文质彬彬的凄怨灵魂。

    这些人,有的深痛亡国之创,又感到无力与当权者抗争,于是遁迹山林,走消极反抗的道路,甘做“隐君子”;有的竟至削发为僧,走入沙门。他们那不为世用的思想,虽不足以为后人称道,但在当时来说,都没有奴颜媚骨,从而表现出了不愿折腰事权贵的高尚情操。

    而王夫之采取的是反抗与不合作的态度。作为一个充满政治理想和抱负的文人,王夫之生命的主干属于文化。在经受了事业的巨大挫折之后,又感悟到人生的痛苦。壮士拂剑,浩然弥哀。“埋心不死留春色,且忍罡风十夜霜”。身同槁木而心未死,仍在恶劣的环境中坚持斗争,以自己的不屈坚贞,留住人间一点春色。这个“春色”,就是他引以为自豪的民族文化传统,他要通过自己的顽强努力,播下民族文化的优良种子,以期在将来盛开出满园的春光。于是,一间草堂,著书立说,长歌当哭,尽情挥洒情感和思想,用文字来填补心灵中伤痛的空间,吟咏华章,激扬文字。
 
    乾坤看一笑,愁到何时了?
    抛掷与征鸿,霜宵唳晓空。
        ——《菩萨蛮·遣愁》
 
    石船山下,王船山的无限痛楚的呼唤,仿佛在霜宵与晓空莫辨的时候,在茫茫宇宙里长征的飞鸿的哀唳!声闻九皋,响彻千载!

    尽管写了那幺多书,但王船山却总生活在一种矛盾之中。梦里河山,依稀如旧。《船山记》说:“老且死,而船山者仍还其顽石”。可见王船山对清统治者的一贯态度。王船山的儿子王敔在《行述草册》里记载,先生在七十三岁时写了一首绝笔诗和自题铭旌。

    “年七十三,冬尽于垆间成律诗二首。其一曰:‘荒郊三径绝,亡国一臣孤;霜雪留双鬓,飘零忆五湖。差是酬清夜,人间一字无。’此亡考绝笔也。”

    “遗命禁用僧道,自题铭旌曰:‘亡国孤臣船山王氏之柩’”。

    王船山写这遗言的时候,已垂垂老矣,但他胸膛里,燃烧的依旧是熊熊的火焰,奔流的依旧是沸腾的热血。当时他是不是记起南宋思想家陈亮的千古豪言:“男儿到死心如铁”,这已无法揣测,但左一个“亡国孤臣”,右一个“亡国孤臣”,宁愿在人间不留一字,也不愿与清朝合作的态度,表明了他一生都把忠于明朝,反对清政权作为坚持民族大义的基本原则;他的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那种永远不向坎坷命运屈服的人格力量,最具悲剧力量而又震憾人心!

    而对现实形势的清醒认识和坚挺心境,又让王船山感到“残梦京华难再续”,唯有重新调整人生的奋斗目标,在另一条战线上来与清廷抗争,他选择了崇尚实学的道路,“守正道以屏邪说”,“欲尽废古今虚妙之说而返之实”。苦读寒冬,疾书酷暑。王船山怀抱着故园遗恨,并把它作理论的沉思,不仅竭尽全力弘扬中华尧舜文武周公孔孟一脉相承的优秀文化传统,鼓动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心,而且沉潜于历史,寻找华夏发展足迹中的历史规律,认真总结其经验教训,以为后来者复兴民族大业的借鉴。于是,他成了一个哲学家、思想家和学问家,以一生治学的求实精神和博大气象,做着文化的传承和转生。
 
                                                                        

    有趣的是,一代大儒王夫之在湘西草堂潜心著述的时候,满清的康熙皇帝正在京城钻研朱熹哲学。他把一大批理学家网罗到身边,进行学术探讨,命他们编纂了《朱子大全》、《性理精义》等著作。康熙的目光是警觉的。他敏感地预见到王夫之以及顾炎武、黄宗羲为代表的一批学人正在走改造学风进而改造民族文化的道路。这种学术趋向,不仅是与明代以来汉文化的空疏、虚骄、愚妄相对立,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与封建体制下的意识形态相对抗的。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中国历史很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景观。康熙清楚地预见到这种学风改造的后果,于是他坚决地通过意识形态的干预压制了这股思潮。

    这个朝代刚开始,满洲贵族正雄心勃勃,还要风云数百年。王夫之,一个儒家文化培养出的高贵灵魂,宁可遁迹荒陬,身居瑶峒,“启翁牖,秉孤灯”,“虽饥寒交迫,生死当前而不变”,始终不肯走进满清的庭院。他是在心理挣扎中找到了希望,在政治、军事的折腾之后,表现出长久的文化韧性。在他看来,国家政权虽然丧亡,但作为民族灵魂的精神文化绝不能与之偕亡,只要精神不 死,终有民族复兴之日。他坚持、发掘和传播的传统文化,不正是未来民族复兴坚实的理论基础吗?

    王船山先生的实践与生命,就这样仿佛千古苍翠的石船山,凸现在中国的地平线上,仿佛一面覆盖时空的大旗,在众多人心里猎猎地飘……

(责任编辑: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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