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国初年,一位逃出紫禁城的太监南行来到了位于永州境内的一坐远离战火纷争的大山,在半山腰找到一个狭长曲折的山洞,剃掉头发,就此打坐修行。 在他十岁的时候进宫当了一名小太监,二十年未曾出过京城,即便在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时,他也只是躲一户破旧的农家,那年他十八岁,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未来一片黑暗。如今重回故土,早已面目全非。有时,他走出山洞,望着山下那片死寂的村庄,想起童年的一些往事,心中一片惆怅。山居岁月清苦,社会动荡不敢下山,他只能盘坐在蒲团上朗诵从宫里带出的佛经以消磨时日。他在山中一片土地上种下红薯和玉米,当做主粮,偶尔也去采摘应季的野果。 这日天气晴朗,他挂着一个布袋,里面放了两个红薯,准备去深山找药材以备不时之需。猎人们踩出的山道已被杂乱的植物覆盖,多年的宁静孕育着绵延的群山,形成一个与尘世毫无瓜葛的封闭世界。他用手中的木棍拨开荆棘,一步一步的前行,身上的僧服被尖锐的树枝割开了几个口子。在宫里的时候,他跟着几位老太监读过一些书,那时国家已是风雨飘摇,早已不在乎那些细枝末节了。他对比着本草纲目上的药材图画和描叙说明,仔细辨认,等确认无误之后才采摘到布袋里。日头开始西斜,再不回去,就很有可能因为天色昏暗而迷路,更危险的是那些在黄昏后出来觅食的野猪。所以,他匆忙沿原路而返。 靠近洞口的时候,他听见一阵轻微的响动,难道有人来了?他神情一紧,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在他准备悄悄退入林中之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了,等了好一会儿复又响起。或许是某个小动物进了洞,想到此他小心翼翼的走到了洞口,往里一看什么都没有,物品摆放的位置与他早上离去时一样。他将洞里仔细搜查一遍,没有发现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燃烧的枯枝照亮了洞壁,他将布袋中的药材倒出,借着火光将其分门别类。就在他全神贯注做着这件事时,身后又响起了轻微的摩擦声,他扭头一看,顿时吓的魂飞魄散,一只硕大的虱子正从暗处钻出,慢慢爬向明亮之处。它的体型已经超出了常人的想象,足有手掌大小。惊魂甫定的太监远远的观察着这只不知道什么原因依然还活着的老虱,感觉到温暖的火光,那只老虱摆动细长的触须,虽然无法理解,但它看起来没有任何的危害,如同一块远古的化石,火光在如盖的背上无声跳跃,静穆的夜晚横亘在人虱之间。不知过了多久,那只老虱又退回到了暗处,柴火也已燃烧殆尽,太监铺展草席,和衣而睡。 从此以后那只老虱经常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太监也逐渐熟悉了它的习性。那只老虱似乎因为活的过久而有点通人性,时常在一旁聆听太监朗诵佛经。自从上山之后不知过了几载寒暑,他连一个上山的猎人都没看到,终日与佛经作伴,起初的那些欲望渐渐枯涸,大千世界退入无法触及的另外一个国度。无意中闯入他生活的这只老虱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一些改变,不再如此荒凉。 忽然下起一场大雨,惊醒了正在午睡的老和尚,他从洞里拿出一个蒲团坐在洞口,看瓢泼大雨拍打着群山。这时,老虱也爬到了洞口。 “虱兄,你也来了啊!”心情愉悦的老和尚对着老虱说道,“我们很久没看到过这么大的雨了。你看这雨多好,将会洗净满山污秽。我两相识也有数十载了吧!虽然你口不能言,但我知道每次和你说的话你都能明白。” 雨水打湿了老虱的长须与和尚的僧袍,只是他们浑然不觉,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看着漫天的雨点模糊了整个天地。 “不知道外面的乱世是否已经结束,我想趁我还能走动下山去看看。” “你也这么觉的?” “好,我明日就去。” 雨停了,挂在树枝和草尖的水珠被太阳照的闪闪发光,微风携带着水汽拂面而过。他们安静的坐着,感受着自然的气息。 第二天一大早,老僧背着一包地瓜干,手拿拐杖准备下山,对跟随他来到洞口的老虱说道,“此去不知能否再见,罢了,因缘和合,缘起缘灭。” 迎面走来一个穿戴奇异的中年人,他上前问道,“施主,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60年代呗!”中年人不耐烦的回答道,不过当看到他挎着的鼓胀的布包时,顿时来了精神,“老和尚,你包里可是吃的?” “是的。” “能给我点吗?” 他看着那张面黄肌瘦的脸,不由得从布袋里捧出地瓜干递给他,拿到地瓜干的中年男子立刻狼吞虎咽起来,眼中还盯着那个鼓起的布包。 “慢点吃,我给你讨碗水来。” 心生惭愧的中年男人说道,“没必要麻烦了,这个时候人们都到外面找吃的去了。” “战争还在进行吗?” “那倒没有。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包里装着吃的。” “为何不可?” “听不听由你。” 老僧看着那个远去的中年男子,脑海中浮现出一些不堪回首的画面,没想到过了半个世纪它们依然如此有力,只需一个微小的诱因,又开始吮吸记忆的鲜血。他找到一个大点的袋子将地瓜干放在最底下,上面放一些杂物将其掩盖。一路所见,满目萧索,本该是农忙时节的村庄阒无人迹。老僧本想一路化缘到京城,了却平生夙愿,现在看来这是一件无法做到的事情。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人们依然在忍饥受冻,村舍的样式并没有多少改变,只是多了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农具。他在宫中养成了沉默的习惯,知道多说一句话就多一份危险,所以只是匆忙的前行,饿了就吃几片地瓜干,困了就地而睡。这日下午,老僧终于到了他出生的地方,一片依水而建的村落。因为优厚的地理条件,他依然还能看到一些农作物。老僧走到村口,看到几个小孩子正在树下玩耍,听到声音,好奇的盯着他。 “你们叫什么名字,父母在家吗?” 他们尖叫着跑开了。 也许是自己的相貌吓到他们了,老僧想道。凭借着微弱的记忆,他找到了祖辈生活的老宅。门窗紧闭,他上前敲门,“有人嘛?” 许久没人应答,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木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你找谁?” “哦,我想问问这是赵三家吗?”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这座房子就已经空了。” 不等老僧回答,门又合上了。其实老僧明白即便后人一直住在这里,也不太会记得他们曾祖父的名字。他沿着村中小道往前走,忽然传来一阵争吵声,老僧循着声音的来源走到一处农舍,看到一群人手中拿着棍棒刀铲正欲闯进院门,一位肥胖的妇女伸开双臂拦在门口,“除非从我身体上跨过去,不然你们谁都别想进!” “你看你自己吃的油光满面,我们都好久没吃过肉了。” “我吃的好也是凭借我自己的本事,哪像你们整天游荡,不务农事,饿死活该!” “都是一个村的人,也算半个亲人嘛,何必这么吝啬。” “我呸!谁跟你们这些流氓土匪是一家人。不管你们说什么,今天谁也别想进这个门!” “我说你思想怎么这么冥顽不化!” “你别逼我们。” “怎么着,你们还想犯法!” “现在是共产社会,家畜属于公有财产。” “我们冲进去,就算告到毛主席那里我们也是有理的。” 众人应声往里冲,那位妇女没想到他们真的敢这么做,顿时傻了眼。等她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将圈里的母猪拽到了院中,她坐在地上捶足顿胸,“你们这帮天杀的强盗啊!” 惨厉的叫声盖住了她的嘴和哗哗往下流的泪水,倔强的母猪被围在中间,一人忽然高举手中木棍用力挥向它的脑袋,被击中的母猪摇摇晃晃往前跑了几步,失去重心栽倒在地,立刻被人们哄抬着出了院门,留下依然在哭天喊地的妇女。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老僧心生恐惧,步履匆忙的离开了这个他曾经生活过十年的村庄。他继续往前走,希望能看到一些不同的东西,佛经让他拥有一颗慈悲为怀的心,尽管他天性胆怯,却相信总有些事情不会改变。 这日中午阳光炽烈,满头大汗的老僧坐在树下乘凉。他从未感到这么疲惫,当初从京城一路风餐露宿来到永州,也不过休息一段时间便恢复过来,或许是年纪大了。稍作休息,他又开始上路了,但他心里明白快到旅途的终点了。接近黄昏的时候,他看到前方有座寺庙,不由加紧脚步走到庙门前。虚掩的大门缠满了蛛丝,他用手拭去蛛丝,推开大门,一股酸腐的气味扑面而来,看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人了。 这座寺庙背靠大山,前面是一条笔直的大道,长宽都超过了200米。如此的一座大庙在其香火旺盛的时候必定是人潮如织,这可以从广场上四个大鼎看出来。如今只有巍峨的古殿和厚厚的灰尘,老僧拿着一把扫帚进入大雄宝殿,两侧的十八铜人已不复存在,12根圆木支撑着屋顶,他仔细的扫去因为太过庞大而得以保存的三尊佛像底部的灰尘与蛛丝。金色的黄昏化作朦胧的光彩照着老僧瘦小的影子和三尊佛像,他拿出包中最后的地瓜干放在佛像前的台阶上,仆倒在蒲团前,许久未曾抬头。 “众佛在上,这是弟子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来聆听你们的教诲了。虽然没人为我行剃度之礼,但我早已将自己当做佛门弟子看待,一心求佛。只是悟性不够,又无人引导,未能修成正果。此次本想看看这片辽阔的大地是否已经获的安宁,现在看来比起我曾经度过二十年的京城并没有多少改善。我无儿无女,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就是那只老虱。我不在乎什么时候死去,让我难过的是未能看到心中那些我所向往的美好事情,它们总会来临,可那时已经跟我无关了。” 天色暗了下来,他在庙内找到一处休息之所,略微收拾整理后躺在床上准备睡觉,这夜他想起了很多事情,辗转难眠。 清晨的阳光透过直棂窗照着床上的老僧,受到光线的刺激,他醒了过来,起床推开格子门。这是夏日最柔和的时刻。太阳还未升起,但足以看清脚下的路,他忍着饥饿穿行在寺庙中,终于找到了钟楼,依靠着手中的拐杖,缓慢而坚定的登上楼台,解开木桩的绳索,使尽全身力气挥向大钟,敦厚绵长的钟声响彻在寺庙的上空。老僧佝偻着身躯走下了楼台,径直出了寺门。 现在他只想回到那个山洞,再也没有开始下山时的那种意欲游览世间的渴望,沿途所见使他身心俱疲。老僧担忧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回到山上,所以日夜兼程往回赶,靠着顽强的意志和路边的野菜树根,他终于到家了。看到山洞的那一刻,他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黑躺在了洞口。 等他再度醒来,只见满天星光闪烁,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拂拭自己的手背,他转身看到老虱正在他手边摆动长长的触须,旁边有一堆地瓜干。他撑起身体,老泪纵横,“谢谢你!以后我不会再下山了。” 2 不知又过了几载春秋,老僧更老了,而与他相伴的虱子却如同初次相见那般,岁月未曾在它身上留下痕迹。这年冬天下了几场大雪,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尖锐的冰凌。清晨,老僧和虱子走到外面,看着银装素裹的群山,心胸也随之开阔。也许这是生命中最后一个冬天了,老僧在每个严寒难忍的时候都会这么想,最后又都奇迹般的挺了过来,现在有一百多岁了吧,人活到这个年纪也算是长寿了。他将洞口周围的雪扫到一起,然后盘坐着扫出的空地上闭目诵经,虱子爬到了他的肩上。 忽然响起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睁开双眼的老僧看到一名男子慌不择路的往山下跑去。 “糟糕,被人发现了,我倒是无所谓,关键是你要是被他们捉住了,就危险了。”意识到情势严峻的老僧对着他肩上的虱子说道,“他们应该很快会到山上来,这个地方你暂时不能再待下去了,快走!” 可是那只老虱一动不动的趴在他的肩上,任凭他怎么劝告,都未有反应,无奈之下,他只好将老虱放进布袋,走进山林深处。 就在老僧拄着拐杖在山中艰难前行的时候,那个被吓跑的猎人已经跌跌撞撞的跑回了家中,家人看到他白色苍白,手脚发抖,不由大惊失色,他妻子连忙询问,“你不是去山中打猎了,难道碰到了猛兽?” 见他不回答,家人更加不安。 “难道是中邪了?” “快去端碗水。” 喝完水的猎人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 “我遇到妖怪了。” 他说完这句话脸色又变的苍白,仿佛那几个字有着魔力,一说出来就看到了那个无法磨灭的恐怖画面:一个如同骷髅一般的老和尚和一只正在他肩上吸血的硕大虱子。他来到村长家里,正好碰到村长和几个人在打牌。于是,他将刚刚碰到的事情向他们仔细述说了一遍。 “你确定没有眼花?”村长一再质疑道,其他人也是满脸不相信的神情。 “绝对没有!” “不然我们多叫几个人山上看看情况,如果没有最多跑一场,但要真如他说所的那样,那他们的存在就是一个隐患,必须要消灭。” “嗯。这应该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村长点头同意,“现在抄家伙上山。” 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山上奔去。 老僧终于找到了一处满意的地方,这里树木高耸,地面铺满了苔藓。他将袋中的虱子拿出,放在地上,“我想即使有人能这里来,也难以发现你的踪迹。以后就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吧!你还能活很久,而我时而不多。我与你的缘分已尽,就此别过吧。” 他为了不让虱子跟着,加快脚步返回山洞。远远的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他的洞口指指点点,老僧坦然走了过去,他一生之中从未像此刻这么坚定和从容。 “就是他!”发现了老僧的猎人大声喊道,“可是那只虱子跑哪去了?” 众人盯着老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体如骷髅,形似游魂。 “各位施主有什么事?” 在众人注视下,村长勉强提起一点胆量问道,“你,你是人是妖?” “这个很重要吗?人与妖又有何区别?” “是人倒罢了,若是妖我们也不能容忍你再在这个世上祸害他人。” “就算是妖,难道就一定会为非作歹吗?” “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妖怎么会有我们人类这么高贵的思想,除了行凶作恶还能干什么!” “一禽一兽,一草一木,皆有感情,不分贵贱。” “别和他废话”猎人在知道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之后,凶恶的问道,“老和尚,那只虱妖跑哪里去了?” 老僧闭上双眼,不予回应。 “你把他带过来,这样我们看在你年老的份上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顾着朗诵自己的佛经。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那只虱妖肯定没有跑远,有可能就藏在这个山洞里。” “但我们刚刚里外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有找到。” “有可能藏在某个角落里,这山洞这么长,要找到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就往里放火,把洞口堵住,不烧死也熏死他了。” “好,就这么办。” 他们从山中拾来干柴,点燃丢进洞中,然后搬来石头将洞口堵住。老僧始终盘坐,仿佛这事跟他没有丝毫关系。他们围成半圈等待,直到不再有浓烟从石头细缝中冒出,再搬开石头进洞查看。洞内的物品被焚烧殆尽,被熏黑的洞壁像扭曲的皮肤。众人仔细查看之后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那只虱妖被烧成灰烬了吧。” “应该是的。” “那个老和尚怎么处理?” “算了,走吧。” 不甘心的猎人抄起木棍在老僧的后背结结实实打了一下,摇晃了几下的老僧又如磐石一般植根于身下的泥土。 又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如同一件白色的丧衣盖住了远方的城镇,盖住了裸露的泥土,也盖住了老僧渐渐冰冷的身躯。 虱子靠着它长长的触须回到了山洞,停在老僧面前。雪无声在落在它灰色的背下,如此轻柔,如此洁白。 要是有人此时恰好从此地经过,将为他所看到的情景而怀疑自己是否身处梦中。那只虱子居然慢慢的幻化成一个身着僧衣的小和尚,眉清目秀,一尘不染。 小和尚跪在遗体前,生涩的说道,“师父。” 小和尚拍掉老僧身上的雪,找到一处土地松软的地方,用一根尖锐的木棍挖掘墓穴。这对于小和尚来说不是难事,不多久就挖出了一个浅显的墓穴,然后将老僧的遗体舒展开拖进了墓穴,用泥土将他掩埋。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坟堆突兀的伫立在山间,无人知道这座坟墓的主人叫什么名字,只有小和尚记得他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活过,正是因为他几十年如一日的朗诵佛经才让它聚灵成人,并获得了一些在上千年的岁月中未曾有过的情感。老僧留给他的唯一遗物就是一串佛珠,这还是当年老僧逃难时从宫中带出来的物品,因为戴在身上而得以幸免。 小和尚记得老僧说过自己难容世间,而现在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人,无需再为此担忧。幻化为人的虱子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师父以前经常跟他提起京城的一些人事,虽然他不懂,可是能感觉到那是一个让无数人向往的地方,既然我现在长的跟人类一样,为什么不到山下去看看,想到这里,小和尚不由的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期待,虽然它活了很久,但是变成人的模样也不过几个小时,心智如同一个十岁的儿童。于是,小和尚决定现在就下山,拜别师父之后,借着月光沿着夜色中的山路往前走去。 山下的村庄灯火通明,小和尚从旁经过听到路边的房子传来欢声笑语,他凑近窗口想要往里看,忽然从侧后方传来狗叫声,他转身看到一条黑色大狗仰头对着他狂吠,吓的小和尚慌不择路的跑出了村庄,直到再也听不到可怕的狗叫声才停下来大口踹气。我现在已经不是虱子了,为什么还怕那只体型比我小的狗?小和尚想到这点,不由微微一笑,抬头看着升到半空的弯月和一闪一闪的星星,为什么你们从来都没变,永远那么动人心魄。小和尚为自己所产生的想法感到诧异,绵延醇厚的记忆一旦有了感情总会如此动人的,这是我为它加的,这只刚刚变成人的虱子暂时还不会明白这一点,它只是在心中只觉得一切都很新颖,一样的景色焕发出它未曾看到的光彩。 条条道路相连又分叉,对于小和尚来说,往那边走都一样,他感受夜的静谧,就像第一次觉得夜色如此温柔,寒风刮动他单薄的僧衣,飒飒作响,小和尚感觉不到寒冷,比这冷的多的冬天他都经历过,他记得有一个冬天大雪没日没夜的下,那时候他还有很多同伴,厚厚的雪盖住了他们藏身的洞穴,一些虱子没有挺住,死于饥寒交迫。直到第二年春天,雪才完全融化,变成小溪哗啦哗啦流向了丛林深处。每过一个冬天,就会少一些同伴,最后只剩下两只虱子,小和尚的父亲和他自己,父亲这个词是从老僧哪里学来的。后来他的父亲被上下采药的郎中捉了回去,从此以后只剩下他懵懂度日。这些记忆都是在虱子变成小和尚之后才浮现出来的,如果他还是那只老虱子,就永远不会明白这些画面有什么意义。心怀感激的小和尚又想起了自己的师父,那个在山洞里和他一起生活过几十年的太监,在心中默默说道:师父,你总说人死之后好人升天,坏人下地狱,那么你肯定是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在永远看着我。即便有时我看不到,我也会相信你会在关注着我。 天色微明,他来到了一座城市,宽阔的水泥路笔直向前延伸,两侧楼房林立,困意袭来,小和尚走到立交桥下,找到一处平地开始睡觉。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座位上,不由扭动肢体试图挣脱。 “小子,醒了啊!你最好别乱动,不然我不知道会对你做什么。” 小和尚看到前面坐着两个中年男人,说道,“两位施主,为何将我绑住?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能移动?是马车吗?” 那两个人显然没有料到小和尚会这么问,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应对,两人压低声音商量一番。坐着副驾驶座上的人转身问道,“小和尚你父母在哪里?” “他们早就去世了,我从小和师父在一起。” “那你师父又在哪里?” “他昨日去世了。” “哦,如此说来你独自一人了,你从未出过寺庙吧。” 两人显然对这次谈话很满意,语气也变得和缓。 “你们还没说为什么把我绑在这里?” “这个嘛。车上颠簸,我们是为了让你睡的安稳才好心将你绑住。” “可是我现在已经醒了,这样绑住不舒服。” 两人犹豫了一下,动手解开绳索,“小子,我们这是带你去享福了,给你找个爸妈,这样就不用乞讨了。” “谢谢两位施主。” 两人尴尬的笑了几声。 面包车停在了山下的一条马路上,三人下了车。 山路崎岖,不能行车,他们只能步行前去。顺着山势走了半个小时,他们来到了一户农居前,一对夫妻早已在门口等待,看来是一早就约好了。 “怎么是一个和尚?” “兄弟,你放心,他是一个孤儿,不用担心。他现在还小,可以改造嘛!” 那对夫妻围着小和尚仔细打量了一番,甚是满意,“那个价钱能不能少点。” 两人中较高大的那个说道,“像这样好的条件别人都抢着要,我也是看在你真心实意的份上才把他留给你,还跟我讲价,既然这样我们走吧。” 看着他们架势欲走,夫妻俩连忙赔笑道,“你看你们急什么,我这不随口一说吧。你们进屋喝喝水,我去拿钱。” “这还差不多。” 女人给他们三人各自倒了一杯白开水,不住的打量着小和尚,越看越喜欢。 户主将钱交给他们,两人点好数,确认无误之后匆匆离去。 女人对小和尚说道,“饿了吧!你喜欢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有地瓜吗?” “有,我去给你拿。” 过了一会儿,女人从厨房拿出了几个煮好的红薯给他。 “谢谢!” 小和尚蹲在门口,一口一口的吃着红薯,一条小狗在他旁边摇着尾巴。 “多可爱的小狗。”他把红薯递到它嘴边,“吃吗?” 、 女人看到后连忙说道,“不要给它,它不吃这个。” “哦,为什么呢?地瓜难道不是最好吃的东西吗?”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应对。 “你有名字吗?” “不知道。” “那我们以后叫你天赐吧。” “好的,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们?” “叫我们叔叔,阿姨就行。” “叔叔,阿姨。” “吃饱了吗?” “嗯。” “我带你到房间去休息吧。” 小和尚跟着两人走到了房间,一张木床,一个衣柜,还有一把椅子和一条长桌,此外再无他物。可比起山洞,这里还是要好很多。 “你以后就住在这里。” “好的,阿姨。” 从此这所房子多了欢声笑语声,春天来临,又要开始一年的工作。小和尚逐渐明白了很多事情,分禽走兽都可以当做食物,可他还是最喜欢地瓜。他脱去僧袍,换上了新衣裳。他们在地里种上玉米,小和尚时常帮着他们除草施肥,忙碌了一个夏天,终于长出了茁壮的玉米。到了收获的时候,一大早他们三人拖着板车走进玉米地。齐人高的秆上挂满了饱满的玉米。小和尚将他们剥好的玉米放进板车里,不知不觉忙了半天,翻腾的热浪像火龙在田地间窜动。 三人拿出早上备好的食物围在树下,开始吃饭。 “等把玉米卖掉后送天赐都读书吧。” 正倚着树干抽烟的男人说道,“行!今年玉米的收成比往年多,应该能多卖点钱。” 他们忙活了几天,终于将地里的玉米全部运到了家中,堆满了半个房间。前面收购的人提着一个黑色皮包,带着几个司机模样的随从,挑剔的看着那些饱满的玉米。夫妻俩与收购的人商谈了很久。 “不能再加一点了?这价钱比去年低了五分之一啊!” “真加不了。我实话跟你说吧,今年玉米的收成很好,都急着卖给我们,你要是不愿意,有的是人愿意卖给我,甚至比我说的价格还低。”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接受这个价格,虽然收成比去年多,但是得到的钱还是一样。 晚上夫妻俩在房间里商量,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被小和尚听到了谈话的内容。 “现在的商人越来越吝啬了。” “不答应他又能怎么办?没钱怎么让天赐去读书。” “唉。” “不能再耽误了,我看明天就送他到学校去。虽然说年纪稍微大了点,但和校长搞搞关系,应该没问题的。” “那又要花钱?” “要想办事必须的花钱。” “也好,只要他能去上学。花点钱没关系,反正我们也饿不死,最多辛苦点。” 他们还在聊着一些关于未来的事情,在另外一个房间的小和尚此时已经没有心情再听下去了,他不再是哪个对人事一无所知的虱子。明白了他们对自己的期待,而他们却并不知道自己无法满足他们的那种期待。他是一只虱子,一个没有办法迅速长大的小和尚。虽然在虱子的心中,两人如同自己的亲人,可是与他们相处的越久,真相暴露的那一天,所带给他们的伤痛就越大,而这一天只要待下去就迟早会到来。想到这点的小和尚趁他们睡熟之后化作一只老虱依靠着自己敏锐的触觉找到了白天来收购的那个商人的居所,沿着墙壁爬到窗户钻了进去。金碧辉煌的大厅差点让它迷了路,最终还是找到了放钱的柜子,里面塞满了一捆捆的钱。然后变成人捧起一堆钱从窗口丢了下去,接着又变成虱子爬了出去。 小和尚捡起路边的一个旧袋子将钱放了进去,等他再次回到家里的时候,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把钱放到桌上,换上了许久未穿的僧袍,戴上那串佛珠。他临走之前,在一张纸上写了几句话,用钱压住。 第二天早上,他们准备叫天赐起床,推开房门却纸看见桌上整整齐齐排放着十捆百元大钞,下面有一张纸条,他们拿起一看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 叔叔,阿姨: 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不要让别人知道哪些钱,那是我从那个黑心商人的家里偷来的。我选择离开是因为我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和尚,无法满足你们的要求。师父常说好人有好报,只要坚持,总会到来。就此别过。 天赐 此时小和尚已经沿着马路往前走了很远,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个他生活过大半年的土房。原来做人也会有这么多的不如意,小和尚脑海中浮现出老僧的脸,他抬头看着天空,自言自语道:师父,我有点累了。蓝色的天空下朵朵白云缓缓移动,小和尚继续往前走,不分昼夜,直到来到了一座城市。他到达的时候是晚上,看着五彩的霓虹灯光和喧闹的长街,不由想到,这里难道就是师父所说的京城吗?迎面走来一位醉汉,小和尚上前问道,“施主,请问这里是京城吗?” “哪来的野和尚,我哪知道这他妈的是什么城市,走开,别挡我的路。” 小和尚连忙闪到一边,怎么这人连自己住的地方叫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走路还摇摇晃晃,尽管对此有些纳闷,但并未放在心上。一路风尘,此时的小和尚饥乏交迫,但又不知怎么办,只好在街边一直徘徊。如果他愿意,化作虱子去偷来一些食物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师父说过偷盗乃佛门大戒,上次迫于无奈才那么做,因为没有那笔钱他们就不能去领养小孩,这未免太残忍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师父不是迂腐之人,一定不会怪我那么做。可如果因为自己的私欲而去偷窃食物,那我幻化为人又有什么意义。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听到有人在对他说话,“小和尚,你是不是饿了,叔叔带你去吃饭啊!” 他看到一张和蔼的笑脸,说道,“可是我身上没有钱。” “这有什么要紧,叔叔就是开饭店的,一顿饭菜算什么。” “如此,多谢施主了。” 小和尚随着他来到了一家装饰典雅的酒店,光滑的地面在枝形吊灯的照射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黄的油漆。小和尚坐在墙边的桌上,没过多久那位油光满面的老板就端来了几碗刚刚热好的菜。此时肚中饥饿,他也顾不了那么多,直接吃了起来。 等他吃完后,那位老板问道,“小和尚,你怎么一个人来的这里了,城市里的坏人很多啊!” “我四处游荡,也不知怎么就到这里来了。这里是京城吗?” “京城?”他听到这个词忽然一顿,接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对!这里就是京城。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以前师父常常和我说起京城的事情,所以我想来看看。” “哦。是这样啊!” 他盯着小和尚,说道,“你以后住叔叔这里,吃饭都不要钱,我每个月还给你零花钱,每天帮我做点事情就行,你觉得怎么样?” “好。钱我就不需要了,你这里有地瓜吗?” “有,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小和尚并不知道自己成为了这座城市浩浩荡荡的童工队伍中的一员,而且不计较任何报酬,什么事情都做。老板和他花枝招展的妻子看着在厨房忙里忙外的小和尚,不由为自己的眼光和手段洋洋得意。开始的时候老板还有些过意不去,但看到他每天都充满着活力,似乎在享受着自己所做的事情,也就不再怀有愧疚的心情,也许遇到了一个怪胎,他这么想道,算是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的解析。 又是一个冬天,小和尚离开山洞已经一年了。这日早晨,他正在厨房洗碗,听到外面传来争吵声。他走出去看到几个警察正在和老板说话,知道事情已成定局,老板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他们在纸上记录了一些东西,然后将老板带走了,在这个过程中,他始终未说一句话。心情沮丧的员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陆陆续续离开了酒店。 “你还不走,这里要封门了。”正在检查的一位警察对小和尚说道,“这么小就出来做事,不知道这是违法的吗?” “为什么要将老板带走?” “造假,开妓院。” “那他现在在哪里?” “公安局,还能在哪里?你怎么啰嗦,再说把你也抓进去。” 这么说老板做了不光彩的事情,可是他对我还是很好的,我得去看看他,可是公安局在哪里?他又不敢问那个有点凶恶的警察,只好一路打听。 小和尚终于到了公安局,当他提出要见老板的时被拒绝了。他只好在外面徘徊,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化作虱子悄悄潜入了牢房,找到被关押在里面的老板。 “叔叔,你还好吗?” 正对着墙壁发呆的老板转头看到了小和尚,“你怎么进来的?” “放心,他们都睡了,我悄悄溜进来的。” “你快走吧,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你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在骗你吗?” “你没有骗我,这都是我自愿的。” “好孩子。”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树倒猕猴散,如今也只有你还关心着我这个罪人。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处,没有什么还责怪的。孩子,这座城市不适合你,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小和尚还想说什么,但他已经转身走到了靠墙的木床哪里。小和尚默默看着他,然后离开了。 城市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却又有些不一样了。小和尚走上了那条他进城的路,这次走的快了很多。路旁的树木抽出了嫩芽,耳旁传来淙淙流水声,春光流动,无所阻挡的大地在他的脚下起伏。 小和尚穿过村庄的时候又看到了那条黑色的大狗,这次他没有退缩,全然无视的走了过去,那只狗叫了几声就停了下来。 他发现洞口前面的树木都被砍光了,形成了一片宽阔的平地,平地上垒着一堆堆红砖和几方砖窑,而那个狭长的山洞则变成了他们吃饭休息的地方。 看到一群人在洞里打牌抽烟,小和尚上前说道,“你们为什么在我的家里。” “哪来的野和尚!这明明是个山洞,怎么变成你的家了,滚开,别妨碍我们打牌。” “我从小就住在这里。” “你才多大,撒谎也不找个好借口,一看就是没爹娘教养的野孩子。” “老子今天手气不好,再不滚小心揍你!” 小和尚知道再怎么说也无法让他们相信自己曾经在这个山洞生活过,他在以前埋着师父的地方只看到一片裸露的黄泥,上面满是红砖的碎屑,他肯定不会记错,看来他们砍树的时候也顺着着把那个低矮的坟包也夷平了。小和尚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师父,我回来了。” “你们看那个野和尚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求上天赐给他一个小尼姑。” “哈哈。” 小和尚起身离去,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责任编辑:百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