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点燃的钱纸放进身前的瓦罐中，起身盯着壁龛中洁白的佛像，口中念念有词。火舌伸到空中，顺着眼角的皱纹一路流淌到筋络凸显的双手，她拿起八仙桌上的檀木卦抛向地面，一个阴卦，拾起再抛，反复几次，终于长舒一口气，将燃香插入炉中，行完三拜九扣之礼，离开了房间。
　　“你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她对着正在厨房煎药的儿子说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再忙也的回家。”
　　“工程正紧，他走不开，等工程结束就回来。”
　　“那得要多久？”
　　“估计半个月。”
　　“不知道你父亲还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说完，她就转身走进了卧室。
　　药草的气味在风中弥漫，想到时日不多的父亲和年过三十还未成家立业的现状，他感到心中堵的慌，于是点燃一根香烟，看着黄叶从门前的大树上落到阶前，一片，两片。
　　他将煎好的药端到父亲的床前，从医院回来之后，父亲的躯体就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了下去，在被窝里缩成一个圈，他帮着母亲将父亲扶靠在床头。日光透过青色的窗帘，与从墙上投射下来的灯光交织在一起，使空间变的浓稠而滞缓，从碗中冒出的热气漂浮在它的表层。
　　她低声说道，“让他休息吧。”，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从丈夫卧病在床到如今的半年时间内，她祈诚的将心愿寄托在神佛身上，痴迷于道术和民间秘方。她想起上次从山中的六祖寺归来之时，随行的信徒跟她提起的一位许半仙，说他画的符特别灵，于是这日早晨她去了许半仙住的地方，拿回一个黄色的长布符将它贴在卧室的门上。
　　“妈！你又从哪弄来这么一张符，”，他一回到家就责问道，“这都是骗钱的把戏。”
　　“不要乱说。”，她有些惊慌的回道，“菩萨会听见的。”
　　“那你天天拜佛，爸的身体怎么一天比一天差。”
　　“那是因为我做的还不够，未能感动天上的神仙。”
　　他没有再说下去，科学可以证明很多事情，却无法阻挡内在的渴望，心要为那细弱游丝的希望找到一个居所，那怕这个居所明天就会烟消云散，至少现在它还存在。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大哥一家三口终于跪在了父亲的床前，泣不成声。等他们情绪平稳之后，父亲张开嘴唇，“我做了几十年的语文老师，知道生死有命，不可强求。我有退休工资，不要担心你们的母亲会没钱生活，如果可以你们多花时间陪陪她。其它都还好，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刚你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小强你要多帮助你弟弟，给他找一个勤俭持家的媳妇。身负长技可走天下，家有余粮能渡残生。”，说完他翻过身体，背对着家人，用棉被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
　　他们日夜不息的轮流照顾着父亲，直到他撒手人寰。等到将后事处理完毕，已是深秋时分，人们已经穿上了棉袄。
　　“你决定了？”
　　“嗯。等过完这个冬天，我再去长沙。”，他对即将上火车的大哥说道，“要是妈的情况不太好，可能会更晚一点。”
　　“好，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放心吧。”
　　列车驶出了站台，月台上的人们四散而去，他骑着自行车拐上了一条横穿稻田的小路，裸露的大地在墨青色的天空下绵延起伏，黝黑而苍凉。
　　一大早，小刚就去街上买了一条鱼，一只鸡还有一些蔬菜，忙到十二点才做好一桌菜，王娟有些拘谨的坐在她母亲旁边，虽然两家偶有来往，但毕竟此刻关乎着人生大事。
　　她们在餐桌上聊些家常，慢慢缓解了尴尬的气氛，小刚只是埋头吃饭。
　　“你闺女的生辰八字带来了吗？”，她对着王娟的母亲说道，“给我看看。”
　　看完之后，她微皱眉头，说道，“从历书上来说，他们两个的八字不太合。”
　　“那看来他们是没有缘分了。”
　　小刚送她们出了村口，然后回到家对正在擦拭壁龛的母亲说道，“你跟她们说了什么，为什么她们和我说话的语气变了。”
　　“八字不合。”
　　“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迷信。”
　　母亲没有理他，或者根本没有听见，冬日的光线停在佛像上冒出丝丝寒气。
　　严寒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一月中旬，春风融化了最后的积雪，小刚踩着泥泞的路面到我家找我父亲，他在楼上看电视，于是我跑上去把他叫了下来。
　　他们两人站在被暮色笼罩的池塘边，许久都未说一句话，手中的烟燃到了尽头化作灰尘落入赤红的水中。
　　“叔叔，我妈要是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放心吧，能够帮忙的地方我肯定会做的。你去长沙后要是碰到合适的就结婚吧，也老大不小了。”
　　“行！那我回去了。”
　　“在我家吃吧。”
　　“不了，我还要回去收拾行李。”
　　他脚踩路面的声音越来越远，四周如此静谧，没有鞭炮声，也没有夜的回声。
　　在小刚去长沙之后，他的母亲，也就是我叫她兰姨的寡妇过上了独居的日子，在地里种上应时的蔬菜，偶尔她会提着一个竹篮外出，回来的时候总会用一块布将整个竹篮盖住，所以我从来都没看见过里面的东西。兰姨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神婆的家，那是一栋狭长的平房，村里几位信佛的老人时常聚集在这里，谈论一些超自然的事情。
　　其中的一位老人因为中风而瘫痪在床，不出几天就去世了。兰姨提着她的竹篮来到了神婆的家里，坐在大厅里的几位老人向她颌首示意，神婆盘腿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两手紧扣，掌心对着微垂的头颅，厅内青烟缭绕，她不敢打扰正在与三界沟通的神婆，悄悄移到蒲团前，烧香拜佛。
　　“刚刚我在与霞妈的鬼魂交谈”，神婆睁开眼，缓缓说道，“她让我转告你们，神佛是存在的，要是不祈诚，就会下地狱。”
　　“那她还说过其它的话吗？”
　　“牛头马面催的紧，也算我小有名气，还答应给他们烧钱纸，这才争取了一点时间。”
　　兰姨压低声音说道，“人死之前会有征兆吗？”
　　“有，越祈诚越容易看到，昨天晚上霞妈还托梦给我说她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今天早上她果然就走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前两天我走在路上，听见霞妈在叫我，我想一个中风在床的人怎么会在外面，所以我以为听错了，现在想想应该是她的灵魂。”
　　“嗯。”神婆回答道，“这是你平时一心向佛修来的善缘。这次做法耗去了很多精力，我先去休息。”
　　老人们将椅子挪成一道背向大门的屏障，她们仿佛是在用手势和表情在交流，微弱的声音只是敬畏和希冀的余波。
　　兰姨从此更加的迷恋佛教说所的另外一个世界，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她的家里日日都会传出敲打木鱼的声音，有时在清晨，有时在黄昏，甚至在某些我难以入眠的深夜，也会听到若有若无的笃笃声夹杂着三月淅淅沥沥的春雨，一滴一滴落入时间的坟墓。
　　她许久未在家里接待过客人，两侧偏门紧闭，只有正门还在开启，有人从旁经过，也会不由自主的加快脚步。菜地里杂草丛生，风干的丝瓜摇摆了一个夏天，直到被路过的小孩摘下，玩耍之后丢在路边。
　　农历九月十九是观音大士成佛的庆辰，这日早晨我跟随亲戚去参加山中寺庙的盛典，大巴车停在距寺庙一公里的平地上，人们从这里步行前去，这是为了表明信徒的祈诚。在半路上，我看到兰姨提着她的竹篮，每遇到一个佛龛，就停下来烧香礼拜。我继续往前走，山中粗壮的刚竹如林，如一片绿色的海洋，守山人的房子被茂密的竹叶遮挡，一只大鸟从竹林上空划过，它的羽毛如白云一般轻柔，翅膀如群山一样遒劲。人们在山的低空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在这条通往寺庙的水泥路上，满是果皮纸屑，还有从佛龛中被山风刮出来的灰烬，如一条伤痕缠绕着大山的眼睛。
　　离盛典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在寺庙外面的广场上，看着那些交谈的信徒，心中无比空虚，如果不是答应亲戚帮她们拿东西，此时我肯定已经钻进那片林海了。寺庙里的大钟敲到第三下，兰姨才来到殿门之前，行完叩拜礼后急忙进入大殿。我本想待在外面，但是大姑说这样不好，总不能就我一个人站在外面，姑姑知道你不相信这些东西，但是走个仪式反正也没坏处。听她这样说，我也只能进去，接过大姑递给我的一个草垫，跪在最后一排。
　　老僧在观音佛像前敲打木鱼，默念经文，我正准备起身的时候看到旁边的兰姨在死死的盯着我，眼中还流露出一丝恐慌。于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向我投来了感激的目光，继续盯着佛像，无声的嘴唇一张一合。我想到小时候她经常来我家与祖母聊天，再对比她如今孤苦无依的生活，不由产生了怜悯之心，我所相信的事情与她所相信的事情从本质上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同样的虚无缥缈，只不过我明白，而她却沉溺其中。
　　等到仪式结束我已疲惫不堪，兰姨却容光焕发，拜完了寺庙里的每一座神像才到斋堂吃饭。一盘冬瓜，一碗茄子，一碟榨菜，一盆萝卜汤，我实在饿的不行拿了一个小脸盆去厨房装了半盆饭，兰姨也刚好在厨房，对我说道，“一定要吃完，一粒饭都不能剩下，不然观音大士要降罪。”，说完后她还不放心，跟着我坐在了一张桌子上。这些菜都没有放猪油，吃到一半就没胃口了，她一直在看着我，迫于无奈，只能一口一口的吃完了，心中的怜悯也在一点一点消散。
　　小刚从长沙回来的时候，兰姨已经去了她妹妹家。楼梯间结着蛛丝网，沙发和椅子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只有一楼的一个房间还是干净整齐的，但是贴满了各种画符，烟雾渗进了大厅的墙壁。他将门窗全部打开，将房子彻底的打扫收拾。厨房冒出了炊烟，消失在淡青色的空中，从某个地方传来了炮仗声。
　　我们在吃晚饭的时候，小刚来了。
　　父亲递给他一跟香烟，“吃了吗？”
　　“吃了。”
　　“那喝点酒吧。”
　　小刚没有推辞，我递给他一瓶啤酒。或许是去年冬天透支了大地的寒气，现在快到年底了，依然没有下雪，连风都软绵无力。
　　“这一年在长沙过的怎么样？”
　　“开始在我哥承包的工地上做了半年保安，之后去了一个酒店做了几个月。”
　　“没有中意的人？”
　　“我哥帮我找过几个，但是对方都不同意。”，他将烟蒂扔掉，接着说道，“没钱难娶妻，何况还有一个神智不清的妈。”
　　“这种情况，我觉得你应该带她去医院看看，毕竟现在还不算晚。”
　　“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次回来我也不准备再出去了，她这样子，我也无法安心去做事。”
　　“唉，这样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啊！”
　　小刚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喝着酒，降临的夜幕使日光灯更加明亮。
　　“叔，我回去了。”
　　“好。”
　　第二天一大早，小刚就骑着自行车去了在另一个镇上的小姨家，将他母亲骗到医院。兰姨一靠近医院的大门就神色慌张的往回跑，小刚好不容易才拉住她，“妈！你怎么了。”
　　“好多妖魔鬼怪。”
　　“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大门旁边，还有空中，全是的，快走，再不走就被他们抓住打入地狱了。”
　　没有办法，小刚只能和她一起回到家中，兰姨惊魂甫定的坐在椅子上，水杯在她的手中颤抖。吃过中饭，小刚又去了医院，向医生描述了兰姨的情况，带了一些药回来。
　　“我不吃，这药有毒。”
　　“这药怎么可能会有毒，要不我先吃给你看。”
　　“你也不要吃。”
　　说完，她拿起桌上的药直接扔了出去。小刚准备去捡回来，可是想到这举动会让她更加的失去理智，就一声不吭的到楼上去了。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小刚去街上买了几斤猪肉和一只鸡，还有三幅春联，然后将房间打扫干净后，贴上春联，再到山上祭祖，等他回来准备做菜的时候，才发现冰箱里的猪肉和鸡都不见了，他又到厨房去找，还是没有看到。于是，他对正在上香的母亲说道，“妈！我放在冰箱里的猪肉还有那只鸡到哪里去了？”
　　“我丢了。”
　　“那晚上吃什么啊！”
　　“吃素菜。那些肉都是妖怪。”
　　“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他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根烟，外面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又是一个春天，一个被驱赶到日历和记忆中的春天，阳光泛着金属的光泽照着干涸的沟渠，慵懒的河水流过一片片土地，黄昏为这片土地注入了一丝精神的慰藉，接着下起了一场雨，一场被门窗和雨伞隔开的雨，天空，大地和雨水一样昏暗，一样的被无比夜色掩盖。
　　小刚躺在阶前的太师椅上，听着收音机里播出的新闻，享受着难得的安宁。无法改变的事情和难以得到的事物最好别去想，生活总会继续下去，落叶归尘，流水入海。
　　兰姨这日准备去县城的一座寺庙去烧香拜佛，经过荷叶塘的时候，看到水中有一张菩萨的脸，她连忙走到水边，曲身行礼。
　　“信徒，你要往哪里去？”
　　“菩萨，弟子正准备去寺庙。”
　　“你能看到我，说明与我有缘，我且渡你一程。”
　　“谢谢菩萨。”
　　“来，我引你入法。”
　　兰姨跳入水中，菩萨的脸也随之消失，她在水中睁开眼睛，只见一片混沌，接着，她感到自己飘离地面，可是依然没有看到菩萨的脸，耳边传来了遥远模糊的人语声，她惊慌的说道“菩萨，是不是弟子哪里做错了。”
　　将她从水中拉出来的几位市民在相互交谈，“我看她有点神志不清”，“是啊！答非所问”，“不如将她送到派出所。”，“好。”，于是他们将兰姨送到了派出所。
　　民警等她心情平复之后，问道，“你家住哪里？”。
　　兰姨在心中默念着经书，以减轻自己的罪孽。
　　“你有家人的电话号码吗？”
　　等下要买三柱大香，再烧一箱钱纸。
　　“这人有点疯癫，要不我们看她的手机，上面应该有号码。”
　　“好。”
　　于是，他们从她手边的篮子里找到了一个黑色的手机，打开电话薄，拨了一个号码出去。
　　“喂？”
　　“我们这里是派出所，这个电话是你母亲的吗？”
　　“是的，她怎么了？”
　　“你别急，你母亲好像有些神志不清，所以我们想让你过来接她回去。”
　　“好，我马上来。”
　　小刚将兰姨接回了家，从派出所里知道了情况之后，他就决定跟大哥商量一下，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吃过晚饭后，他在电话里和大哥说了母亲的事情，最后两人决定让她到长沙去，没有现在的环境，也许就会好一些。
　　小刚陪着母亲去了长沙，半月之后回到家中。肩上的重担卸去，他感觉身上的一部分也随之而去，留下一片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