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同志,你要我说,我就说,我不是孬种,既然做了我就敢承认。杀人偿命,这句古语我晓得,砍了人我就不怕坐牢。我早就想得一清二楚了,不砍了这黑皮,福伢子的冤屈怕是洗不清了。你们这些当官的,我们这些下等贱种死了人,你们是不会管的,只有搞了黑皮这种官宦子弟,才会惊动你们。什么?态度端正点?老实跟你讲,警察同志,我态度已经很端正了。我要把福伢子的冤屈一五一十地讲给你们听,我才这么耐心,要不我他娘的一句话不说。好,好,我报自己的名字。我叫张达财,男,洪桥镇张村人,今年四十五岁。要得了不?
真麻烦,还要填这些鸟东西。什么?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不?警察同志,你这不是明知故问?我犯了杀人罪——不,我还没把他砍死呢,我犯了砍人罪。为什么要砍他?因为黑皮这东西是个大混球啊。警察同志,我跟你说,黑皮这东西从小就是个大混球。他老家是我们村的,小时侯经常跑回来跟他爷爷奶奶住。镇里跟村里本来就隔这么一点远嘛。人们一看他回来,就喊灾星来了。土里结的南瓜冬瓜,他不知哪里找来的注射器,往南瓜冬瓜里尽注水。瓜果这东西?进得水么?没过几天就烂了。地里种的萝卜,他要拔出来,用小刀挖个空心,再塞到坑里去。他还专门配个弹弓,各家各户养的鸡鸭都是练弹弓的靶子。你去赶他,说不定你的脑壳成了他的靶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爹就不是个好东西。他爹原来跟我们一样,是个泥腿子。文革中造反起的家,带头砸庙砸菩萨,把他家世传的一对金菩萨都砸了,气得他爹几天没吃饭。后来做了村里的团委书记,后来农转非,做了公社干部。改革开放后竟然做了乡长,撤区并乡后还是副镇长,一直搞到现在。别看他五十来岁了,又吃的跟个猪一样,还到处搞妹子。这样一个混帐老爹,哪愁生不出一个混帐儿子?
什么?别扯远了?这就没办法了,我这人生来就嘴阔,我也是让你们多了解一下这东西的底细。好,好,我拣近的说。这黑皮不是个读书料子,他老爹好不容易给他找个高中读,他读了半年就出去混世界了。你混世界随便你混,你死在外面都不管我个鸟事。听说他在广州那边入室抢钱,还捅了人家一刀,判了十年。消息传回,我们都拍手叫好啊。岂料没过三年,就放了出来。怎么放出来的?还不是用钱砸出来的。这鬼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东西坐了三年牢,丝毫不悔改,反而更嚣张,折回家,在洪桥镇横冲直撞。因为坐过牢,有资本,那些不务正业的痞子都唤他老大。后来不得了,这帮鬼东西不知道哪里搞来的钱,在洪桥镇砌了一栋大楼,专门搞些发廊、舞厅、桌球、足浴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那栋楼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洪楼。洪楼洪楼,洪水猛兽啊,洪桥镇从此阳风不刮,专刮阴风,那些当官的大肚子成天往里面钻。黑皮更加熊的不得了,每回一次老家,打牌赌博,喝酒闹事,动不动就操娘打人,全村鸡犬不宁。
你熊归你熊,这黑白颠倒世界我老百姓惹你不起,躲你得起。我走我的路,你过你的桥,看见你远远在前我就掉转头。本来我家跟黑皮也没什么联系,顶多也就本村人,认识而已。可偏偏祸起萧墙,家门不幸。福伢子有个女儿,叫秀秀。什么?福伢子是我什么人?警察同志,你还不晓得呀。他是我老弟,他大名张达福,我打小叫他福伢子。晓得?晓得你还问什么问?真是的。我老弟是个老实人,打小就不爱说话,这也好,是个读书的料,不像我,是个老大粗。可我爹爹去世的早,他读了高中就没钱读了。没办法,这就是命。可他还是做了我们村的民办教师,教书教的好不用说。警察同志,福伢子是个人才呀,我们那地方三个村做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去做礼生!唉,坏就坏在他那个女儿秀秀身上。这秀秀初中以前是个好娃,听话,乖巧,这都是福伢子教育的好。可到镇里去念高中,读寄宿,人就变歪了,老跟一群伢子去洪楼捅什么桌球!那个桌球有什么好捅的?一个个跟石头一样硬。
捅桌球捅到后来就出事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这小妮子先是捅桌球,后来就到舞厅去跳舞。在舞厅认识了黑皮的一个兄弟,叫什么耗子。一听这名字就晓得不是个好东西。这耗子是干什么的?人贩子啊,我的天!也怪现在这学校,屁事不管,就晓得收钱,学生经常去捅桌球,也不向家长报告一声。要是福伢子知道了秀秀的事,哪有这一劫?警察同志,那耗子每天向秀秀吹嘘外面的花花世界是多么的好,这小妮子没见过世面,哪经得这一吹?把耗子当成自己的交心朋友,书也不想读了。要耗子带她去看世界。后来耗子跟她说,他有个朋友在海南岛开娱乐城,餐厅要招个领班,问她愿不愿去?这小妮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家里没说,学校没说,只跟一个同学匆匆说了一下,就跟耗子跑到海南岛去了。过了两天学校见秀秀不见人,才来问福伢子秀秀人哪里去了?我把孩子交给你学校,你反而来问我人哪里去了,这学校也是乱弹琴。不过福伢子看在同行的份上,也没多说什么,只要学校快调查。一调查就出结果,不好了,人已经跑到海南岛了。真的是急死人。
警察同志,你说天打雷劈的耗子把秀秀骗到哪里?骗到一个发廊去做洗头妹。哪里是什么发廊?全都是干那种事的。秀秀不做,那老板就用鞭子抽,抽得秀秀遍身是伤。你看这些人都是些什么禽兽?那时也还走运,屋里正着急,秀秀从海南岛打了电话回来。原来秀秀在那里碰到一个搞服装生意的老乡,这老乡好心,帮她逃了出来。秀秀回到家里,整个人都变了,又黑又瘦,老说胡话。学也上不成了,整天窝在家里。好好一个闺女,就被这帮人毁的稀里糊涂的。唉,现在想起来,这事情到这里也就算了,还算是好事。可那打炮子的耗子偏偏要回来。听人说,在洪楼见过他。这福伢子听了,就到镇派出所去报案,说耗子是个拐卖妇女的骗子,曾经拐卖过他女儿。这派出所人倒是去抓了,可没过三天,就给放了出来。你说这派出所,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什么?这只是个别基层单位有违纪行为?你莫哄我了,我都四十五岁了,又不是三岁小孩。个别基层?那些基层违纪那么多,你们高层就真的一点也不清楚?当时你们这些高层干什么去了?你们高层怎么就选了这些基层?好好好,我态度端正,态度端正,现在我是砍人犯,我不跟你争,你们继续听我讲,继续听我讲。
后来就出大事了。福伢子在屋里想不通,一时脑壳冲血,就跑到洪楼去找耗子了。当时我在地里刨红薯,不晓得这事。他要去也要多叫几个人去啊,这也是读书人的死脑筋。福伢子跑到洪楼东张西望,穿来穿去。他又不认得耗子,只听得秀秀讲他长的怎么样。听讲高高瘦瘦的,烫得一头黄毛狮子头,左耳上戴了一个耳环。可一看,那里的人差不多都这种打扮。别人看他奇怪,就问他找哪个。福伢子说他找耗子。人家一听,就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劲,赶忙去报告了黑皮。黑皮就过来了,黑皮跟我们是认得的。黑皮说,原来是张老师啊,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福伢子说找耗子有点事。么子事咯?黑皮一副阴腔怪调。福伢子一听就有点不舒服,说,什么事你别管,你把耗子藏在哪里了,你交出来就可以了。黑皮可能这时心里就来火了,冷冷笑了两声,说,你管我把耗子藏在哪里,你女儿那档事派出所已经处理了,你不要到这里来闹事,这是我的场子。福伢子说,我闹事?我是来伸张正义的,找耗子要个理,赔钱,行为正正当当。要说闹事,你他娘的,开的这个洪楼还闹不够?整个洪桥镇都闹翻了。刚说完,“啪”地,那狗日的黑皮扬手就扇了福伢子一耳光,福伢子脸上登时就现出五个手指印。黑皮嚣张地说,看在同村人份上,今天赏你一巴掌就算了,要不早就砍你了。福伢子一下就傻了。从娘胎里蹦出,福伢子哪受过这种气?小时就是我爹娘也很少打他的呀。等福伢子反应过来,他咆哮着冲上去扭打黑皮,黑皮一下就把他踢翻在一张桌子底下。
福伢子在桌子底下躺了好久,才爬起身。他爬起来的时候,嘴角边就有血流出来了。黑皮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悠哉悠哉地说,张老师,算了,你回去吧,今天你砸场子这事也就不追究你了。福伢子的脸气成了猪肝色,大叫一声,跟你拼了,操起一把椅子就朝黑皮砸去,这一下砸的好,砸在黑皮脚上,痛的他跳起来。可黑皮也就火了,操起两个酒瓶,一个砸左脑壳,一个砸右脑壳,两个酒瓶同时砸在福伢子脑壳上。福伢子倒下地后,又朝他身上踢了一脚。
这人又不是铁打的,这样一搞,哪还有个活路?我们赶过去的时候,黑皮的几个手下正倒拖着福伢子往门外走。我们一看,福伢子眼眶、鼻孔都在流血啊,赶紧送他去医院。还刚到医院门口,福伢子的头偏了一下,就去了。好好一个人,就这样没了。他娘的,警察同志,你说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我们把福伢子的尸体搬回去的时候,全村人都哭了,都说这福伢子死的冤。报案我们也不想报了,派出所跟黑皮那伙都是蛇鼠一窝。我们就合计着要拿锄头、耙头把洪楼给砸了,把黑皮那狗日的打死算了。傍晚的时候,派出所开来一辆车子,你们猜是来干什么的?一个副所长提了个密码箱,装了十万块钱,说这事双方都有责任,要我们协商解决算了,那十万块钱,算是赔给死者家属的。我操他娘的,福伢子一条命就值十万块?我当即就把那密码箱丢到塘里。那密码箱像砣铁一样,“扑通”,就沉到塘里不见了。副所长脸色一下就变了,说,你们要怎么样?我说我们不要怎么样,杀人偿命,我们把黑皮弄死也就算了。副所长说那不可能。我们说不可能就冲到洪楼去,把楼砸了,把黑皮揪出来搞死。副所长还人模狗样地拍了一下桌子,说,你们要聚众闹事,想造反啊?造反就造反,我们先把这辆车操了。副所长吓得马上就逃了。什么?你们已经把这副所长撤职,抓起来了?你们怎么不早点把他抓起来?现在我都被抓起来了,还有个屁用?
派出所可能是怕了,怕我们真的一窝蜂去砸洪楼,一天到晚派辆车子在村里盯梢。一有动静,就上来阻挡。我们人心也不是很齐,总有些怕死鬼,要去砸楼总没冲破这道防线。那派出所还把黑皮的爷爷奶奶从村里接走了,怕我们对他不利。笑话,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还分得清是非。一看这架势,洪楼怕是砸不成了。我和几个亲戚商量了一下,想了另外一个办法,总要出这口恶气。
出葬那天,我们选定了一条路线,这路线要经过镇中心的洪桥。凡经过洪桥镇的车辆,都要经过洪桥。派出所不可能不让我们出葬。那天吹吹打打,抬着棺材经过洪桥时,我就大喝一声,说:各位亲朋好友,福伢子死的不明不白,我们今天就要在洪桥上给他申冤!“叭”地,那棺材就横在洪桥上,花圈什么的全摆在桥上。这下就热闹了。两边的车子都过不去,一个劲地鸣喇叭。开始司机们都在骂人,后来搞清楚是什么事了,一个个拍手叫好。刹那,整个洪桥镇的人全往洪桥挤,以洪桥为中心,人像潮水一样往里涌。我们趁机打出了两条预先做好的标语,一条是“枪打黑皮”,一条是“黑皮不死,天理难容”。
派出所马上就有人来了,开了辆车子,嘟嘟叫。有个卵用,没一个给他们让路。没法,他们也夹在人缝里,挤进来。大约过了半小时,他们才挤进来。进来二话不说,那几个东西就要抬棺材。不要说我们不愿意,围观的人也不愿意,一个个叫:干什么?干什么?呼声一下就把他们骇住了。蒙冤的棺材,有冤气的,你说抬就抬?我就靠在棺材上,对他们说:哪个再碰一下,我就把棺材抬到他家里去!那些东西,不要看他们平时都熊的要死,一碰到真刀真枪,就没辙了。一个个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一个为头的,还跟我打官腔:你这位老同志,你叫人把棺材抬走,不要对死者不敬,这样影响不好。他娘的,影响不好?这些人就知道保住自己的乌纱帽!都死人了,我还管他影响不影响。我指着那两条标语对他说:你们去把黑皮抓来,我们就把棺材抬走;一天不抓,这棺材就一天不会抬走。那家伙打马虎眼:我们已经把他捉住了,正在审讯。我肚子都气爆了,骂道:审讯你老娘,你们要是捉住了,就拉到这里来枪毙,来祭福伢子!
正在这时,只听到一声尖利的摩托叫声。那摩托也不管前面有没有人,作死往前冲。警察同志,坐在摩托上的就是黑皮!你说这龟崽子,胆子也蛮大,打死了人,还敢这样招摇!满世界都在找他,他反而送上门!那些派出所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也是,刚才还说把他捉住了,这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那个为头的说,算了,这事我们管不了。他说完,那摊人就不见了,现在想起来,那摊人可能向你们报告去了。那黑皮等派出所的一走,就从怀里摸出一把尺多长的水果刀来,乌亮乌亮的,我们都吓了一跳,不知道这龟崽子要干什么。黑皮把到放在眼前看了看,又吹了吹,又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摸了摸,然后,“邦”地,把水果倒丢在地上,恨恨说:要我死?好,老子今天就给你这把刀,看你们怎么搞死老子!他一说完,四周都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的见。我们都没料到他来这招。这招果然毒,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敢动。我站在那里,心里也跟打鼓一样跳,有怒火,却不知从哪里发起。黑皮见周围没动静,冷冷笑了两声,说:有种的就出来砍啊,我数一二三,一——二——三!“三”
字落音,四周还是死寂一片,黑皮仰天长笑。我心里那个火啊,简直想冲过去把他撕的粉碎,可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拖都拖不动,怕啊!黑皮又打开摩托车后座,拖出一个箱子,把箱子打开,哗啦哗啦往地上倒东西,那是什么?人民币啊。黑皮说:不敢动,就把这些钱再收下算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那些钱,就感到浑身血管要爆裂。这些狗杂种,就仗着有几个臭钱不把我们当人看!我跨过去,捡起地上那把水果刀就往黑皮身上砍。黑皮没料到,可他还是反应的快,向后一缩,没砍到。可人群欢呼起来,我听到一片喊声:砍,砍,砍死他!
我眼前一下全是一片血色。我向前一步,又是一砍,那黑皮却转过身子,把我的双手捉住,抢刀!我们僵持了一会。黑皮虽然是年轻后生,可哪里有我这个捏惯了锄头耙头的老把式手劲厉害,我挣脱他两手,向前又是一砍,这一砍正砍到他前胸,血一下就飙出来,泼到我脸上。我一阵眩晕。黑皮倒在地上,我那时反正不要命了,踉跄着向前,朝他身上又是一砍,他就像杀猪般尖叫起来!警察同志,你们不知道,当时人群是一片欢呼声啊,比过年还要快乐。我活了四十五岁,第一次感到做人是这样的伟大!我正想再砍一刀,听到一声尖锐的警笛身。耳边有人在叫:不好,来了几卡车佩枪的警察,快跑!那人散的比风还要快。我也一下就傻了,不知怎么回事,人就晕了过去。醒来以后,就发现被你们拷到了这里。
警察同志,这就是我砍黑皮的前因后果。句句是否属实?当然属实,我可以保证讲的句句都是真话。什么?我是否认识到自己的罪行?警察同志,我早就讲了,我知道杀人偿命,砍人要坐牢。我不怕坐牢,我算计好了,我崽伢子已经成人,不要我挣钱养他们了,他们自己可以挣钱养家。再说,我这是为洪桥镇除了一大害虫啊,我不这么搞,哪里惊得动你们这些“高层”?我看了你们给我的报纸,省报都登了这消息,看你们还敢不敢包庇黑皮?什么?我们村的人集体来为我请愿了?唉,那真难为他们了。看看,看看,唉,到底还是我们老百姓自己疼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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