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纯粹的商业街‚路面宽十米‚长近二百米‚路两旁都是当地人自建的三四层高的民宅‚二层以上自己居住‚首层全部租给外地人作店铺。店铺一间挨着一间‚士多店、水果店、服装店、凉茶店、粥粉店、五金店……只要有钱，不出这条街都可以满足生活所需。在这条街可以听到客家话、四川话、山东话等各种方言；在这条街有各式各样的假冒伪劣商品出售；在这条街有兜售淫秽影碟的走贩、也有出卖皮肉的暗娼……总之，这条街鱼龙混杂、正邪相交。街上终日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店铺的生意十分红火。人们称这条街是香港的弥敦道。

　　四眼仔的发廊就开在这条街上。

　　三年前，四眼仔差几分高考落榜，闭门思索了半个月，他怀着创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离开四川南下广东，在邻近广州的这个小城镇找了份生产工。捱了一年，他辞别了工厂到广州读了三个月美容速成班，结业后带着在班上相识的女朋友返回小城镇在这条商业街开起了发廊。四眼仔把这间发廊作为自己事业的起点，决心创建自己的美容王国，把连锁店开到全国去。他坚信自己一定会成功，李家诚也不过是从加工塑料花起家，他自认不比李家诚差。四眼仔的女朋友是贵州人，这个贵州妹脾气温顺、手脚勤快，是四眼仔生活上理想的伴侣、事业上的好拍档。俩人虽然未结婚，但已住在一起，算是名份上的夫妻。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发廊的生意也不错，四眼仔踌躇满志，一步一步地向着自己订立的目标奋力迈进。

　　这天一大早，煤店的老板因长期酗酒昨晚在医院死于肝硬化，老板娘哭哭啼啼地蹲在店门口燃烧元宝香烛拜祭亡灵；隔壁的音像店正播放着香港歌星演唱的贺年金曲，摆在门口的大音箱拚命地嘶喊∶“恭喜你、贺喜你……”

　　商业街一天生活的序幕就这样拉开了。

　　九时，贵州妹升起发廊的卷闸开始做生意。四眼仔还在阁楼上睡觉，因为睡得晚，他每天都要十时才起床，即使街上如何嘈吵，他也睡得着，已经习惯了。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迈着细步进了发廊，他找了张椅子坐下，气喘吁吁地对贵州妹说：

　　“唉，现在买报纸的人越来越多，排老长的队，真累人。”

　　他是一位退休工人，每个月都来理一次发，由于他的头发很早就全白了，街上的人都称他“白头佬”。

　　贵州妹一边给白头佬的脖子围毛巾，一边讨好地说：

　　“你这样一把年纪还排什么队，让我帮你买算了。”

　　“说得好听，等你起床去买，报纸早就卖光了。”

　　“那就不看了。”

　　“不看怎么成，今天是开奖日，一定要看。”

　　“哦，我知道了，你赌六合彩。”

　　近段时间街上突然涌起了赌六合彩的暗流，很多人都沉陷进去。凡是参赌的人，都说某些报纸刊登有彩码暗示，每到开奖日，那些想发财的人就会在报纸摊拥挤着争购报纸，只要有印着十二生肖图形或者显示某种颜色图案的报纸都一扫而空。他们很多虽然才基本脱盲，却是这些报纸的忠实读者，自愿掏腰包热心购买，不用单位部门硬性摊派。而有些干脆暗地里买那些所谓提供彩码的地下出版物，如《曾道人》、《白小姐》、《六合快车》之类。买六合彩的人大多是草根阶层，特别是那些文化低、生活艰辛的劳作人员最积极。他们每次买彩的金额不多，二块、一块、甚至五毛，就是抱着“小刀锯大树”的心态。由于他们每期必买，苦苦追求、意志坚定，地下六合彩的生意兴旺发达。虽然很多时都买不中，但仍乐此不疲、斗志昂扬，似乎已经上了瘾。

　　但贵州妹和四眼仔从不赌博，四眼仔对六合彩更是深恶痛绝。

　　贵州妹在白头佬头上倒了点洗发水，开始为白头佬洗头。四眼仔的洗发水都是从正经渠道进货的真品，所以，虽然洗头的收费比别人高，但仍有很多人喜欢上门，因为不用担心洗出毛病来。四眼仔就是用诚信来经营他的生意，他清楚地认识到，欺骗顾客，生意迟早都会失败。

　　白头佬全神贯注地盯着报纸上那幅十二生肖图，左看右看，费尽心思琢磨它的含意。

　　贵州妹好奇地凑过头去，看清了那幅图是一幅剪纸，一只好像是鸟模样的东西站立在一段莲藕上，嘴里衔着一条鱼。

　　“哎哟，洗头水流到脖子里去了。”白头佬突然大声呼叫。

　　贵州妹慌忙直起身，给白头佬抹干净。

　　“白头佬，国家出版的报纸那会给你们提供六合彩号码，全是你们这些人胡猜乱估。”

　　“你懂什么，国家都希望人们脱贫致富，不然怎么会有福利彩票发售？”

　　“那倒不如买福利彩票好，中了就是五百万。”

　　“好个屁，我买了足足三年，一分钱都未中过。”

　　“那你买六合彩也不一定中，听说都是骗人的，就算中了也收不到钱。”

　　“胡说，我头一次买就中了四百块，第二天就有人送钱来。”

　　“真的？！”

　　“骗你干什么，我还见过有人中了十几万。”

　　“这么利害！”

　　贵州妹突然对六合彩产生了兴趣，隐藏在潜意识深处的赌性一下子挣扎着冒了上来。赌是人的本性之一，无论平时如何人为地极力抑制，但当受到诱惑，意志薄弱的人就把持不住，赌的意念就会占据心灵。贵州妹突然升腾起跃跃欲试的冲动，她决定也要尝试买一次六合彩。

　　于是，贵州妹为白头佬搓头，白头佬向贵州妹讲解六合彩购买的基本知识：什么叫特码平码、什么是串云箭，还有颜色波、单双号以及生肖搭配等等。当白头佬弄好了头，这个传授赌六合彩的速成学习班也结束了，贵州妹弄清了买六合彩的方法。二位同志围坐在一起，对那幅剪纸进行研究。

　　绞尽脑汁猜度了半天，两人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含意：莲藕和鱼都是水中之物，应该是暗指“水”的意思，根据生肖配搭，“水”是指“鼠”和“猪”，刚巧白头佬的生肖属鼠、贵州妹属猪，白头佬决定买“鼠”代表的四个号码，而贵州妹今年正好岁，在“猪”代表的四个号码中，有一个是，贵州妹就决定只买。对这个研究成果，两人比陈景润破解了哥德巴赫猜想还兴奋。

　　贵州妹瞟了阁楼一眼，轻轻对白头佬说：

　　“你帮我买十块钱的。”

　　“才买十块钱？算准了就多买点！”

　　在白头佬的怂恿下，贵州妹咬咬牙，大义凛然地说：

　　“好，就买一百块。”

　　“千万不要买，要买鸡！”

　　随着震耳欲聋的说话声，一个身板粗壮的老妇人走了进来，她就是这条街上大名鼎鼎的“大声婆”，以嗓音洪亮著称。大声婆是家庭主妇，平日每天清晨同一班麻将友去晨运，之后就到茶楼一盅两件，叹完茶再到市场买菜，然后就回家做饭，午饭后便开台玩麻将，来个小赌贻情，晚上在家里占着电视机追看香港电视台的电视连续剧，不时为剧中人的悲惨遭遇洒几滴眼泪。这条街上的家庭主妇基本上都是这样打发日子，她们对这种生活悠然自得，说是托邓小平的福。

　　每次买菜回家路过发廊，大声婆都要进内坐一坐歇歇脚，顺便打探些市井新闻、街头趣事。

　　白头佬从来对大声婆都没有好感，他讨厌她喜欢在人前背后吱吱喳喳搬弄是非，但也有点怕她，招架不住她那条舌头。他记得有人说过：舌头是一把永不卷刃的快刀，使用得越多，就越锋利。大声婆就天生长着这样一把锋利无比的快刀。

　　大声婆提着一个食品袋，袋里装着刚从市场上买的肉类和蔬菜。她坐到贵州妹对面，用不用置疑的语气说：

　　“上一期开的是‘猪’，这一期你又买‘猪’，肯定白送钱。今期一定要买‘鸡’，曾道人说得很清楚。你看，我特意买了半只光鸡，今天午饭就吃鸡！”

　　“曾道人根本就是胡说八道，”白头佬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淡淡地说，“如果他真的那么灵验，早就中了六合彩成了亿万富翁，还用给你们编书弄饭吃。”

　　“他是出家人，视钱财如粪土。他要解困万民，为穷苦大众谋福利。他的预测是用玄学推算的，如果同他有缘，就会洞悉玄机。那些报纸才是骗人的，随便登个图形出来，搞到你们胡思乱想、神魂颠到！”看到白头佬诋毁自己的信奉菩萨，大声婆扯尽嗓门高声大嚷。

　　“呸！曾道人只不过是旁门左道，他打着‘神机妙算’的幌子，专门坑骗你们这些无知蠢妇！”报纸是国家政府机关的出版物，白头佬不能容忍大声婆对政府机关的污蔑，他要维护政府的权威，于是满面通红地厉声驳斥。

　　大声婆从未给别人如此抢白过，她气不打一处来，颤抖着高门大嗓骂开了：

　　“你这个白头佬……”

　　一时间，政府权威的维护者同曾道人的崇拜者在发廊里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派别争斗。

　　正当两人面红耳赤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从阁楼走下一个人来，削瘦的身板，窄长的脸上长着个天皇巨星米高杰逊的高鼻子，鼻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他就是四眼仔，被“政府权威”和“曾道人”吵醒了。

　　四眼仔一出现，白头佬和大声婆霎时间闭了嘴，争吵嘎然而止。

　　四眼仔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慢条斯理地说：

　　“你们都是无谓的争吵，世间上任何一种博彩，在未搅珠前，谁都无法预知它的结果，所有的预测都是骗人的鬼话。而且，很多人心里都明白那些所谓预测其实是空口白话。但为什么人们仍去寻求那些不切实际的预测呢，只不过是人们的一种心理依托，它是人们在黑暗的摸索中希望出现的一点微光、在大海的飘浮中祈求出现的一块木板。于是，一些人就跑出来充当‘微光’和‘木板’混饭吃……”

　　四眼仔这番大道理对这两个买彩的中坚分子来说，无疑是对牛弹琴，根本不会装进耳朵里。

　　大声婆一把抄起食品袋，气呼呼地跑出了发廊。刚走了几步，一只经常躺在发廊墙边晒太阳的癞皮狗呼的蹿上前张口就扯咬她的食品袋。食品袋一下子被撕破了，袋里的东西散满一地，癞皮狗叼起半只光鸡撤开四腿就跑，一眨眼就没了踪影。大声婆被突如其来的抢夺行动吓呆了，张着嘴木立着，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大为光火，气急败坏地正要破口大骂，却突然满脸喜悦、神情激奋，她一声不吭地弯下腰收拾地面的东西，然后屁颠屁颠地直往家里走。原来，刚才的突发事件触动了她的灵机，感到这是个好兆头，是曾道人送来了启示，癞皮狗不是拦路抢夺的“罪犯”，而是向她传达上天旨意的信使。于是，大声婆决定今期六合彩不买“鸡”，改为买“狗”。

　　看到大声婆被狗欺负的狼狈相，白头佬站在门口哈哈大笑，心里感到很解恨，认为曾道人也不帮她，要让癞皮狗来惩罚这个饶舌妇。

　　贵州妹走出来对他附耳说：

　　“你记得帮我买。”

　　“没问题，我办事你放心。”白头佬一边笑着说，一边乐呵呵地迈开大步走了。

　　贵州妹走回发廊，见到四眼仔端着老长的脸，心里禁不住一颤。

　　“你竟然买那些六合彩？”

　　“才买这么一次试着玩。”

　　“有什么好玩，只有那些傻瓜才买！”

　　“好了、好了，以后打死我也不买……”

　　隔天中午，贵州妹与四眼仔正在吃午饭，白头佬笑咪咪地走了进来，在饭桌上压下一个纸包：

　　“贵州妹，这是你的。”

　　“我的？”贵州妹莫名其妙地问，“是什么东西？”

　　“你自己看嘛。”白头佬故弄玄虚地说。

　　贵州妹瞟了四眼仔一眼，满腹疑团地拿起纸包，打开外面包着的报纸。

　　“四千块，”贵州妹惊叫一声，“白头佬，这是什么钱？”

　　“你买中了特码，一百块赢了四千块。”

　　贵州妹高兴得想大叫大跳，但又害怕四眼仔责骂，一时间感到很尴尬，捧着四千块钱显得手足无措。

　　四眼仔一手把四千块钱拿过来，反反复复地翻看着，嘴巴不住地自言自语：

　　“买一百赔四千、买一百赔四千……”

　　四千块好像是一块巨石投进脑海里，击起无限的感触；又好像是十五磅大锤狠狠地砸在心头上，受到猛烈的震荡。四眼仔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怎么样，买六合彩很容易发财吧。”白头佬凑近四眼仔怪模怪样地说。

　　四眼仔厌恶地从四千块钱中抽出两张一百元塞到白头佬手里，把他打发走了。

　　贵州妹慌忙躲到一旁找事做。

　　四眼仔对着那叠钱呆呆地坐着。四千块，要洗多少个头；四千块，一个号码就弄到手；四千块……四千块好似一只恶魔占据了他的心灵，正一口一口地吞噬着他的灵魂，他往日构筑的信念堤围正一段一段地坍塌……

　　“老婆，”四眼仔突然大叫一声，“你过来！”

　　贵州妹怯怯地走过来，战战兢兢地站在四眼仔面前，好像一个受审判的罪犯。

　　四眼仔从那叠钱拿起一千元递给贵州妹：“这一千元你拿去继续买，剩下的我自己买。从今天开始，我们全力以赴买六合彩，赢它一百万回来！”四眼仔说话的神态近乎愚妄，语气充满狂热，给人一种破釜沉舟的感觉。

　　贵州妹大吃一惊，心里一阵震悚，她颤抖着嗓音说：

　　“老公，今次中奖纯粹是碰巧撞上，未必每次都这么好运，见好就收，千万不要沉迷进去。”

　　“我相信我的运气，只要我下决心去赌，一定能赌胜！”

　　贵州妹猛地觉得混身冰凉，她看见四眼仔的眸子里闪动着冷冷的寒光，一副义无反顾的神情。

　　从立下誓言那天起，四眼仔对发廊的事就撤手不理。他在外面跑了一天，收集了半年来六合彩每期的开奖情况，然后躲在阁楼上对搜集来的资料进行认真的分析。三天后，四眼仔得出一个结论，不买特码平码，更不买串云箭之类，因为买这些东西完全是靠碰巧，所以，只能买特码的单或双，虽然赔率低，但却把握一半胜数，而且就算这一期买不中，下期将赌金翻倍，用几何级数的方法一直追下去，总有一期能把本金赢回来。

　　定下了赌六合彩的准则，四眼仔仍按兵不动。他耐心地等待和观察了三期，像一只潜伏在草丛的非洲猎豹，不窥准时机决不轻举妄动。三期的特码都是单数，四眼仔感到出击的时候到了，他决定小试牛刀，这一期买二千块特码的双。

　　晚上八时，正是商业街最旺气的时候，很多外来工都上街游耍购物。发廊来了几位顾客，贵州妹忙得裤子掉了下来也顾不上拉一把，四眼仔却踌躇满志地躺在长椅上吹口哨，他在等着六合彩开奖。

　　贵州妹急冲冲地跑过来对他说：

　　“喂，没洗发水啦。”

　　四眼仔厌烦地瞪了贵州妹一眼，极不情愿地爬起身，趿拉着拖鞋慢腾腾地往外走。走了不远，他在一间专门卖美容护肤商品的店铺买了两支洗发水。洗发水的价钱很便宜，不用说都知道是“山寨厂”的伪劣产品。

　　回到发廊，只见白头佬正大吐苦水，义愤填膺地控诉六合彩害得自己输了几千元。他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从今以后永不沾六合彩的边。

　　四眼仔赶忙把洗发水塞给贵州妹，一把将白头佬拖到一旁，急不可待地问：

　　“六合彩开了没有？”

　　“刚刚开了。”

　　“特码几号？”

　　“。”

　　“哈，挺好！”

　　“你买了六合彩？”

　　“没有的事。”

　　“不买还好，我现在是看透了……”

　　四眼仔用手摩挲着白头佬的脑门，阴阳怪气地说：

　　“啊，祝你回头是岸，重新做人。不过，大路两边，各行其道。”

　　白头佬拨开四眼仔的手，满脸不高兴地说：

　　“神经病！不要去碰六合彩，它像白粉一样，最终会要了你的小命。细侄，你好自为之。”

　　白头佬悻悻地走了。

　　首战告捷，极大地坚定了四眼仔的信心。他美滋滋地躺在阁楼上，盘算着下一期的买法。他决定从下期起大开拳脚，一次买它一万元。

　　贵州妹拖着疲惫的身驱爬上阁楼，四肢酸软地瘫倒在四眼仔身旁。自从四眼仔决心以赌发家，发廊就由贵州妹支撑着，每天都累得像散了架一样，恐怕快要顶不住了。

　　四眼仔手舞足蹈亢奋地说：

　　“老婆，你看我运气多好，简直是福星高照，财来没法挡，一出马就赢了一千六，照这样下去，哼，不要说一百万，就算一千万……”

　　贵州妹仔细地端详四眼仔，越看越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她深深地长叹一声，合上双眼，心里充满悲凉的感觉。

　　四眼仔见贵州妹不理睬，自觉没趣，便转过一边开动脑筋，考虑下一期的特码买单还是买双。天快亮了，仍未能确定主意，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抛硬币。

　　四眼仔翻起身走下阁楼，在发廊四处搜索硬币，却一无所获。他有点烦躁，无意间瞥见墙角有只烂皮鞋，便拾起来，双手合什把鞋夹在中间，然后紧闭双眼屏气凝神一会，把鞋往上一抛。当他张开眼，看见那只皮鞋在地上竟然侧立着。四眼仔感到茫然，他叹了口气，再次抓起皮鞋用力往上一甩，皮鞋碰到楼底反弹掉到地上，来了个底朝天。

　　“还是买双。”

　　四眼仔如释重负地长呼了一口气，满心欢喜地上楼睡觉去。

　　四眼仔一直睡到大响午才醒过来，他心满意足地来了个大伸腰，心里想，大多数有钱人都是这个时候起床的，我四眼仔也算是享受到富人生活的乐趣。

　　走出发廊，四眼仔来到街上，走着走着，他瞅准没人注意，拐进了一条小巷，像老鼠一样窜进了一间昏暗的士多店。他从六合彩开单人手里收了中奖的一千六百元，并约定下期买一万元特码的双。

　　回到大街上，天高气爽，阵阵秋风扑面而来，四眼仔感到十分惬意。他站在发廊门前端详了一会，认为门面的装饰巳经陈旧，心里思忖再中它几期就把门面重新装修，搞富丽堂皇一点。

　　“四眼仔，大减价，快点去买。”

　　背后突然响起大声婆的大嗓门，四眼仔回身一看，大声婆两手提着大包小包乐不可支地站在面前，包里塞满毛巾、洗衣粉之类的东西。

　　“前面那间小百货清盘，东西便宜得没人相信。”

　　“做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间清盘？”

　　“你不知道吗，那个老板买六合彩输了个倾家荡产，逼得清盘还债。”

　　“啊……”

　　当四眼仔回过神来，大声婆巳走了。他一边走进发廊一边安慰自己：

　　“他运气不好，我跟他不一样……”

　　隔天晚上，六合彩如期开码，特码是。四眼仔收到这个信息，似觉当头一棒，立时惊呆了。他一动不动地卷缩在阁楼上，脑子乱成一盘浆糊……下半夜，四眼仔挣扎着下了阁楼，他一口气灌了两大杯凉水，好不容易心绪才平静下来。决不能收手，一定要坚持下去，四眼仔横下一条心，下期买二万。他算了一下，原本有二千八百元，赢了一千六百元，共有四千四百元，但要支付输掉的一万元，要买二万元，就得要有二万五千多元。四眼仔知道发廊存有二万六千元，但存摺由贵州妹收藏，如果向贵州妹要存摺，她肯定不给，而且输了钱的事决不能让她知道。要拿到存摺，唯一的办法就是暗取。

　　四眼仔摄手摄脚爬上楼，像小偷一样东探探、西摸摸，由于心里发虚，他的心拚命地乱跳。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四眼仔终于找到了存摺。正当他庆幸暗取行动成功之际，却发现贵州妹正直挺挺地坐着，满眼悲愤地盯着自己。

　　“我、我……”

　　“老公，不要再赌了，输掉的就算了，只要我们努力点就可以找回来，如果赌下去，只会毁了你自己。”

　　四眼仔见自己的“罪行”败露，而且还被贵州妹数落，禁不住恼羞成怒：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就是不相信赌不赢！”

　　“你可有听过谁靠赌博发家致富的？”

　　“以前没有现在有，就是我四眼仔！”

　　“那好，要赌就赌你的那份，存摺上的钱有一半是我的。”

　　贵州妹像疯了一样扑上前，她抓着四眼仔的手拚命地要夺回存摺，嘴里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看存摺要被贵州妹抢到，情急之下，四眼仔扬起手在贵州妹的脸上掴了一巴掌，“啪”的一声，声音十分清脆。霎时间，两个人呆呆地对立着，贵州妹狠狠地瞪着四眼仔，双眼火辣辣的好像喷射着烈火，四眼仔却低垂着头不敢正视贵州妹。好一会，贵州妹猛地扑到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号啕痛哭……

　　但是，命运似乎在跟四眼仔作对，这一期他又买不中，存摺上的钱全都跑到别人那里去了，一夜之间，他变得身无分文、一贫如洗。

　　这天傍晚，四眼仔从那间士多店走出来，脸色凝重、步履艰难。他刚才跟开单人签了一份协议书，把发廊抵押四万元买了今期的特码。发廊起码值六万元，但用来作保，价值自然被压低。如果今期赢了，就全部翻本；如果输了，四眼仔就真的不名一文。四眼仔今日巳是势如骑虎、欲罢不能，他只能背水一战，孤注一掷，垂死挣扎。

　　街上暮色苍黄，秋风吹起地面的纸屑灰尘扑面而来，四眼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回到发廊，发廊的卷闸关着，一种不祥的预兆涌上心头。四眼仔急冲冲地打开闸锁一头钻了进去，看见饭桌上用那只烂皮鞋压着一张白纸，纸上写着：

　　我对你巳经完全失望，思量再三，我决定离开你。我们原先定立的创建美容王国的事业计划，已被你一手毁掉，做成今天的局面，根本是你一意孤行。当然，也怪我不应该买了那次六合彩，累你泥足深陷，但你那一巴掌，也算是我应得的惩罚，所以，那一千元仍留给你，钱就塞在鞋肚里。我是空着身来空着身去……

　　四眼仔双眼一合，颓然倒在长椅上，不久，就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新的一天又到来了，阳光灿烂，风和日丽。

　　四眼仔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站在发廊前，目光呆滞、神情颓丧。发廊已改了招牌，换了新主人。

　　好半天，四眼仔傻里傻气地走到发廊墙边，擦着墙身慢慢地坐下，谁知竟然坐在那只癞皮狗的尾巴上，这只畜牲委屈地呜咽了几声，极不情愿地挪了挪身体，给四眼仔让了点位置。于是，两只动物就亲密地并排坐着晒太阳。

　　四眼仔的眼镜不知什么时候弄掉了，那个米高杰逊的鼻子显得更高大挺拔，一双眼睛游移不定，嘴巴喃喃自语。他从怀里掏出那只烂皮鞋，在鞋肚里挖出一张百元大钞，拿着那张纸币翻来覆去地玩弄着，口里不停地说：

　　“一百万，哈哈，一百万……”

　　说着说着，他把那张钞票一撕两半，又再一撕两半，不久，在他的面前散满了纸币的碎片。

　　那间音像店已开门营业，门前的大音箱正播放着徐小凤的歌曲：

　　“不相信未作牺牲竟先可拥有，只相信是靠双手找到我欲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