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肉菜市场大门的右侧有一间“中国福利彩票”投注站，面积不大，四米门面，内间约十二平方。每天上午九时，一个二十出头的胖女孩就会睡眼惺忪地赶来升起门闸对外营业。许多人在市场买了东西有时会顺脚踱进投注站，用零钱买几注“南粤风采”或“双色球”撞撞运气，祈望“小刀锯大树”，说不定明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多了百万家财。

　　这天，胖女孩开了门，正在柜台里整理站务，突然看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他皮肤黝黑，身体精瘦，好似一具干瘪的千年木乃伊，看模样十足是粉道中人。胖女孩警觉地注视着这只瘦鬼，提防着这位不速之客。

　　瘦鬼东瞧瞧、西望望，举止局促。他对彩票中奖公示栏产生了兴趣，盯着上面出了神，不久，下巴自自然堕了下来。好半天，他从后裤袋掏出一叠纸币，擅抖着手伸进窗口里：

　　“买彩票！”

　　胖女孩接过数了数，二十张，全是一角币。

　　“买哪种彩票？”胖女孩没好气地说。

　　“哪一种可以中五百万？”瘦鬼急切地问。

　　“南粤风采或双色球。”胖女孩翻起白眼答道。

　　“那就买……南粤风采。”

　　“买什么号码？”

　　“号码？就买中五百万的号码。”

　　“那就机选吧。”胖女孩不耐烦地说。

　　“鸡选？”

　　“咳，我是说用电脑帮你随机选号码。”

　　“鸡选能中五百万吗？”

　　“完全可以！”胖女孩粗声粗气地嚷道。

　　“好，那就鸡选！”瘦鬼高声大叫。

　　胖女孩打了一张一注南粤风采的机选票，瘦鬼接过彩票，小心地放进后裤袋里，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好像被风吹走一样。

　　瘦鬼浑身大汗蹬着三轮车回到住宅建筑工地伙房，他二叔正站在伙房门口焦急地张望。

　　“怎么去了这么久？”二叔不高兴地问。

　　“路上大塞车。”瘦鬼心怀鬼胎地膘了二叔一眼，嗫嚅地答道。

　　“我以为你又被公安抓去了。”

　　上个月，瘦鬼从河南老家来到这里。第二天，他跑到大街上东游西荡，正当他流连忘返的时候，突然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把他堵住。

　　“站住！出示你的身份证。”

　　“你说什么？”瘦鬼听不懂广州话，他眨巴着眼睛，怯怯地看着面前这个威严冷峻的人。

　　“拿出你的暂住证！我们是警察。”这位公安用硬梆梆的普通话咄咄迫人地发出指令。

　　瘦鬼明白碰上了执勤的便衣警察。他急忙表白：

　　“我昨天才到，来不及办暂住证……”

　　“没时间办证却有时间游街，哼，看你的鬼模样都不会是正经人。站好，我们要例行检查。”

　　这位公安不由分说动手对瘦鬼进行全身搜查。然而，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搜了大半天，却搜不出半点违禁物品。他向拍挡使了个眼色，俩人连拉带推使劲把瘦鬼塞进一辆警车里。他们实施收容遗返程序，当晚就把瘦鬼押送到湖南的一个收容站。

　　隔了十天，二叔东借西凑，缴交了三千元各种费用，好不容易才把他从一间戒毒所里赎了回来。

　　瘦鬼沉默不语，低头低脑地把三轮车上的蔬菜卸到一个大胶盆边，打开水龙头，坐下来开始洗菜。他知道二叔是担心他，因为他的形象欠佳，在警察的眼中很容易被看成是一位地道的粉友。

　　瘦鬼是河南人，老家是全国出了名的卖血之乡。他父母为了养家活口，隔三岔五去那些地下血站卖血，竟然双双感染上爱滋病，在年头相继去世，留下老奶奶和他三弟妹，生活似乎走上了绝境。他二叔只好把他接过来做个帮手，替在住宅建筑工地干活的老乡做饭，只管两攴，不计报酬。然而，脚跟还未站稳，就莫名其妙被公安部门收取了三千元所谓“收容遗返”处理费。二叔说这三千元账挂在他的头上，日后要还。

　　现在，瘦鬼才十六岁，就背上了三千元巨额债务，家里还有老奶奶和弟妹等着接济，瘦鬼简直不知所措，对生活前路一片茫然。他日夜思索，要解决困境，要改变人生，关键在于钱。他的胸间燃烧着对钱的炽热欲念，脑里翻滚着对钱的汹涌渴求，瘦鬼想钱简直快要想疯了。上段时间，瘦鬼知道了一个可以突然发财的门路，就是购买中国福利彩票。买彩票可以致富，不断有人因买彩票转眼成了百万富翁。世间上，要快速暴富，除了抢劫银行就是中彩票头奖。

　　抢劫银行瘦鬼没有这个胆量，但购买彩票他却没有本钱。瘦鬼身无分文，比死人身还要干净。他焦燥万分，整夜在床上辗转反侧。快天亮的时候，他冒出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克扣菜金。瘦鬼每天早上负责买菜，有钱银经手，虽然数目不多，但每天偷偷扣起一、二角，未必会被人发觉。要想买彩票，除此之外，别无它法。于是，瘦鬼毅然决定，明天开始实施克扣计划。

　　就这样，瘦鬼在他的人生旅途上踏上了犯罪道路，每天都贪污公款。提心吊胆犯了五天罪，瘦鬼终于凑够赃款买来一注彩票。这天晚上，他早早就爬上自己的铺位，躲在蚊帐里借着微弱的灯光偷偷地玩赏那张充满人生希望的“福彩”。他默默地读着彩票上的七个号码，读了一遍又一遍，越读越兴奋，他确信这七个号码肯定要中一等奖。啊，中了一等奖就是五百万！他无法想像五百万是多少钱，但在朦胧的感觉中，五百万会像小山一样堆在自己的周围。一想到自已将如此富有，瘦鬼霎时热血沸腾、手舞足蹈、哇哇大叫。

　　“你在床上闹什么？”二叔高声叫骂。

　　瘦鬼吃了一惊，赶忙静下心来。但有这么多钱，对任何人来说，无论如何都无法安睡。瘦鬼于是为即将到手的五百万作远景规划，首先，在这里买套房子，把奶奶和弟妹接过来，不要再在老家生活了，那里除了卖血，几乎没有别的事好做。他和弟妹要重新入学校读书。二叔不要帮人做饭了，就留在家里服侍老奶奶。然后……对，先还了那三千元债，然后……

　　瘦鬼一觉醒来，已经天大亮。他赶忙到市场买了菜，急冲冲地走入投注站，投注站的公示栏上已经标出了南粤风采昨晚开奖的号码。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没有一个号码与自已彩票上的号码相同。瘦鬼好像中了邪一样，傻乎乎地站着，脸色发白。好长时间，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投注站，走得好像危重的病人一样。

　　这天晚上，瘦鬼枕着双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有什么打击比砸碎人生的希望更沉重呢？瘦鬼心灰意冷、思绪彷徨。他终于强烈地意识到，一注号码的中奖机率太低了，就好比在广州火车站广场的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人，太难了。要提高中奖率，就必须增加注数。可是，钱从何来？从明天起每天克扣一元菜金。

　　一个月过去了，从克扣一元发展到二元、三元……瘦鬼在犯罪的泥潭里越陷越深，已经不能自拔。然而，每期买彩的注数虽然不断增加，但老是不中奖，连一分钱也中不到。已经有老乡愤愤地开骂，饭才吃了一半，菜就没有了。瘦鬼却不管那么多，他已陷入买彩的狂热里。

　　这一期南粤风采一等奖的奖金又累积到五百万。

　　才吃过晚饭，瘦鬼就急不及待地钻进蚊帐里。他要实施一个胆大妄为的行动，明天把菜金全拿去买彩票。这时的瘦鬼已经不是为了发财而买彩，他的心态已发生了变化。每期买彩都落空，他饱受失望的折磨，这种折磨痛苦万分、刻骨铭心。他似乎听到五百万这只冤鬼躲在不知什么地方正对他嘲笑，嘲笑他无能、嘲笑他蠢笨、嘲笑他白费心机……他无法忍受这种奚落的苦痛。他憎恶这只冤鬼，胸间充满了对它的仇恨，他要捉住这只冤鬼，把它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以解心头之恨。所以，他要动用全部菜金，加大投注量，使这只冤鬼无路可逃。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半截木工铅笔和一张日历纸，伏在床上呕心沥血地编排彩注。弄了大半夜，他终于组合出三十注南粤风采彩码。他捧着三十注彩码反来覆去地看个不停，似乎看到这堆彩码结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把那只冤鬼牢牢地罩住，冤鬼双膝跪地俯首称奴。瘦鬼心满意足地用手指弹了几下日历纸，冷笑几声，然后如释重负地躺下睡觉。

　　瘦鬼从投注站走出来，他已用全部菜金换来六张彩票，这六张彩票沉甸甸的，寄托着无限的希望。然而，他现时却要面对一个现实，就是不能回住宅建筑工地去，他害怕那些粗野的民工在无菜吃饭时迸发的冲天大火，他唯一可做的就是找个地方暂避，等待开奖结果。只要捉拿到那只冤鬼，什么事情都解决。他知道天桥底是那些拾荒者的聚居地，可以去那里避一个晚上。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向天桥走去。可怜他的二叔，一点都不知道自已的亲侄子已卷款潜逃。

　　瘦鬼身无分文，只好整天斜靠着桥墩半躺半睡地忍受着饥饿的煎熬，而天刚入黑，天空飘起纷纷细雨，更使他饥寒交迫。但是心中的意念使他坚忍下来，即使那些回巢的拾荒老头用敌视的眼光瞅着他，他亦视而不见。

　　天终于放亮。瘦鬼经过一夜的捱饥抵冷，虽然神情憔悴，但精神亢奋。他来到投注站，拿出日历纸对起中奖号码来。不知出于激动还是虚弱，他的双手不停地颤抖，混身冒着冷汗。一注、二注、三注……三十注对完了，不要说五百万的一等奖，连十元的六等奖也不中！

　　瘦鬼迷迷糊糊张开双眼，发现自已躺在天桥底，身下垫着一块纸皮，身上盖着一床脏兮兮的破棉被。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样离开投注站的，更不知道自己何以这样躺着。其实，瘦鬼已躺了三天了，一直发高烧，一个拾荒的老头可怜他，给他弄了这么一张床，并扔给他半支拾来的矿泉水。靠着这半支水，瘦鬼竟然从病魔的手中挣脱出来。

　　瘦鬼身体相当虚弱，心情极度沮丧。他摇晃着站起身，整个人感觉到好似腾云驾雾一样。他一步步挪到不远处的一间小食店，在店门口的一只大胶桶里翻弄起来，不一会，他找出半只别人弃掉的“糯米鸡”，只见他双眼发光，一下子把“糯米鸡”塞进嘴巴里，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起来。

　　从这天开始，瘦鬼跟着这个好心的老头，干起了拾荒的行当。三个月过去了，瘦鬼天亮就背着个纤维袋、手里拿着一支铁勾棒跟在老头后面通街跑，晚上就在天桥底下清理捡回来的东西，把它们分门别类，隔一二天就送去废品收购站，生活总算有了着落。然而，瘦鬼老是感到低烧不退，混身乏力，食欲不振。

　　这天，瘦鬼无意之间突然发现原来是自已的生日。晚上，他又来到了投注站。这段时间，彩票又使中国多了几个百万富翁。但瘦鬼对此不感兴趣，他用自己的出生日期拼凑成一注彩码，用纸片工工整整地写好，然后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装食品用的透明胶袋。胶袋里装着很薄的一叠钞票，他抽出一张二元，连同写好的彩码递进窗口去，沙哑着嗓音说：

　　“打彩票。”

　　胖女孩突然看见一只又瘦又脏的手出现在眼前，猛吃一惊。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枯槁的脸，眼眶深陷。她认出他来了，显然比以前消瘦，整个人简直只剩下一副皮囊，使人惨不忍睹。她急忙接过纸片，按照纸片上的数字打出一张南粤风采765期单注彩票。

　　瘦鬼把彩票塞进胶袋里，又藏回身上。他感到心满意足，因为他给自己送了一件生日礼物。

　　胖女孩看着瘦鬼蹒跚地走了，走得很慢，越走越远，渐渐没入了深深的黑暗中。

　　第二天，投注站挂起了一幅红底黄字的横幅，上面印着“本站第765期南粤风彩中出一注五百万大奖”。过了一个月，从省福彩中心传来信息，765期福彩的兑奖期己过，此期一等奖五百万元因没人领奖，奖金拨入奖池中。只有胖女孩心里清楚，这注大奖是瘦鬼买的。只是她不明白，瘦鬼买彩票的时候，不说“买”，说“打”。

　　有人向公安分局报案，说天桥底下有一具男尸。公安分局经过处理，写出验尸报告，说是属于正常死亡，死于爱滋病。死者有一食品袋遗物，内里装着几十元和一张“南粤风采”的彩票，彩票上只有一注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