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几个摩托车搭客佬正围坐在一间快餐店门口的小桌子上用餐。他们从店里各自买了一份最便宜的盒饭,正坐着狼吞虎咽,不时斜眼瞟看一下路边的公交车站,留心着是否有车靠站。 这是珠江边的一个城镇,紧连着广州市,客流量很大,所以摩托搭客的生意也过得去。 这几个人每天中午都会聚集在这里用餐。他们都是湖南老乡,家处穷乡僻壤,那里什么干旱、山洪、疾病等等都不缺,就是缺一样——钱。为了使家里人能生活下去,于是不约而同跑来这里用摩托车搭客赚点辛苦钱,当地人称之为“搭客佬”。搭客佬每个月都要向老大交二十元的烟钱,才可以在此顺顺当当立足谋生,不然,隔三岔五就会有麻烦事,终日不得安宁。 今天,这几个搭客佬似乎很烦燥,心事重重、忧心忡忡。当地政府早前发出通告,一律禁止摩托车上路,十五天过渡期,明天正式执行。他们都在为自己的明天发愁。 几个花枝招展的妙龄少女嘻嘻哈哈地走过来,都穿着吊带短筒露脐衫、牛仔布超短裙,恣意将雪白的肌肤尽量显露出来。 好像有人说过:女孩的裙子越短,当地的经济越发达。 她们相互推搡着从搭客佬的饭桌旁经过,打闹着涌进了快餐店,其中一个胖女孩趔趄了一下,把一个搭客佬手中的筷子碰掉在地上。 这个搭客佬顿时火冒三丈,扬起手掌用劲“啪”的一声打在桌面上,扯起嗓门对着那班女孩的背影高声嗷叫: “***的,看老子什么时候抢你一把!臭鸡婆……” 搭客佬们都称这个拍桌子骂娘的家伙叫“丧狗”。丧狗三十岁,未婚,身板短瘦却脾气暴燥、行事鲁莽,经常莫名其妙跟别人打架。坐在丧狗旁边的是他的姨表哥,四十五岁,身体健硕但却老实巴交、木讷,成个山民模样,搭客佬们都称他“薯头”。薯头听了表弟的话,苦笑一下,仍埋头吃饭。 远远有辆公交车开过来,搭客佬们“嗖”的一下子离开饭桌,骑上摩托车,急冲冲地向车站疾驶而去。 公交车刚停稳,搭客佬们全挤塞在车门口,缠着下车的人兜生意。 薯头好不容易才招呼到一个大肥婆,大肥婆面肉横生,赘肉累累,看样子有八十公斤重。谈好车价后,大肥婆艰难地跨上摩托车,她一坐上去,车子马上一沉。薯头用力把住车手,咬咬牙一踩档,摇摇晃晃上路了。 驶过两个路口,薯头减了速,极力向前张望,因为警察经常在那里设岗查车。薯头的摩托车是湖南车牌,禁止在本地行驶,一经抓获,起码罚二百大元。果然看到一块“警察查车”的牌子醒目地竖在路面上,几个警察正在截停路过的摩托车。薯头急忙拧转车头,想要驶入右边的横路。一辆跟尾的摩托车连忙刹车,但还是撞上了薯头摩托车的前轮,虽然撞力不大,薯头还是连人带车翻倒在地上。 “你是怎样开车的……” 撞车人抢先发火,张口就骂了起来,很有点“巴士大叔”的味道。他见薯头躺坐在地上,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就骂骂咧咧地开车走了。 薯头爬起身,停好摩托车,再吃力地扶起肥婆。肥婆像被杀的猪一样哇哇大叫,说摩托车压伤了她的腿、说薯头摔坏了她的屁股,好不容易才把这只大肥猪安抚下来,薯头载着肥婆继续上路。 十分钟之后,摩托车开上了一座水泥桥,过了桥就是目的地,薯头松了一口气。 刚到桥尾,从树阴下猛然闪出两个人挡住了去路,薯头大吃一惊,慌忙刹死车子,定眼一看,原来是两个交警。一个交警上前敬了个礼,拖着摩托车头,把薯头引到路旁。薯头心里明白,自己今次无法逃过处罚了,禁不住心里一沉,五脏六腑都凉了,不停地摇着头长吁短叹。 交了罚款,办了各种手续,薯头从暂扣车辆停车场领出了自己的摩托车。他骑上车子正要打火,无意中发现油表的指针竟然停在红色区域里,今天早上才加的油,怎么转眼就没油了?薯头心里明白,不用说,又是停车场那班家伙把油放光了。因为近段时间汽油不住地升价,他们就恣意引放暂扣车子油箱里的汽油,次价卖给一些车主捞取外快,这巳不是什么秘密。 薯头回到出租屋,看到丧狗表弟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说是出租屋,其实是以前农户的猪舍,现在都不养猪了,屋主简单修茸一下就租给那些“夜求一宿”的外来工。薯头他们租的这一间,二十平方左右,每月租金一百元,巳经租了四年多了。 薯头把丧狗推醒: “怎么不做生意?” “做个屁,满街都是警察,刚才差一点就给抓住了!” “唉,我看这生意都做不下去了,回家去吧,跟老婆孩子一齐挨日子算了。” “我才不回去,那个鬼地方,整年累月喝粥啃红薯,我可不想再受这种苦,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在这里讨饭也比家里强……打死我也不回去!” 薯头不再说话,动手做俩人的晚饭。他们每天的晚饭都是自己做,不想每顿都吃盒饭。 丧狗交叠着双手靠着墙斜躺在床上默默想心事,似乎在为自己的人生作重大安排。 薯头做好了饭,出门去了一会,提回一小袋熟食猪头皮和一瓶白酒。这是一种很便宜的散装白酒,是那些地下作坊用杂粮酿制的,才一块多钱一斤,很受劳苦大众的欢迎。上两年广州有个心狠手辣的家伙竟然用工业酒精兑出这种酒售卖,喝死了几个无辜百姓。薯头他们可不怕,虽然这些酒又苦又辣,仍然照喝不误,因为他们囊中羞涩、命贱,而又要过酒瘾。 掀起席子、在床板上铺张报纸,就成了饭桌。两人默默无言地喝着闷酒,各自想心事。两杯酒下肚,丧狗脸红耳赤、双眼呆滞: “去抢她娘的金颈链,反正没事可干……” “不要做犯法的事,”薯头瞪了丧狗一眼,“你还年青力壮,何愁找不到两餐。” 饭后不久,两人又开着摩托车出去了。晚上警察基本上都下了班,是做摩托搭客生意的好时机。 载了两趟客,巳经接近深夜了,薯头骑着车停靠在路边,心想再走一趟就收工。路上行人虽然逐渐稀少,但马路边大排档的夜宵生意十分红火,座无虚席,全都是惯过夜生活的人,诸如发廊妹啦、卡拉OK厅小姐啦、獨守空房的二奶啦,以及那些不想早早回家陪老婆的小老板…… 突然,从背后响起女子凄厉的尖叫声: “抢东西了,抓住他……” 薯头急忙转过身往后看,远处一辆摩托车正往这边开来,后面一个女孩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追,不住地大呼小叫。 薯头一眼就认出开摩托车的正是丧狗,丧狗真的做起飞车抢夺的土匪行径,他气不打一处来,没有半点犹豫,一打火、迅即入档、猛抓油门,呼的一下子把摩托车打横停在马路中央,要挡住丧狗的去路。丧狗偏了一下身体,摩托车就避開了薯头,在薯頭面前飞駛而过。薯头马上奋起直追,瞬間超过了丧狗,用车子把丧狗逼向路边。 丧狗双眼通红、气喘咻咻,他一边把住车子,一边气急败坏地对着薯头呼喊: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薯头一言不发,黑沉着脸,紧咬牙筋。他用摩托车紧紧地逼着丧狗,逼着、逼着,丧狗的车无路可去,撞到路基上,車翻人倒。旁边正在大排档吃夜宵的人都跑了过来,有两个身壮力健的年青人挺身而出一人抓住丧狗的一只手臂生拉硬拽,像抓死狗一样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丧狗被人们团团围住,他脸色发白,混身战抖,惶恐不安地眨巴着双眼。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上前摸索丧狗的腰身,没有搜出刀具之类的凶器。 被抢的女孩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她的后颈部位有几处红痕,其中一处皮肤破损了,渗出丝丝鲜血。 女孩气喘吁吁地对保安说: “他抢、抢了、我、我的颈链……” 保安于是翻丧狗的口袋,很快在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条白金颈链,接口已被扯直。 一看到人赃并获,群情马上激发起来,个个都显得义愤填膺,其中有几个还摆出一副替天行道的架势,拥上前对丧狗大施拳脚。保安却把身体转向一边,装扮看不见。这时,接警的警察到场了,马上制止了这种“伸张正义”的粗暴行为。警察听取了事件的情况之后,把有关人员叫上车,回派出所处理。人们这时才发觉那位见义勇为制服劫匪的英雄义士不见了。可怜孱弱的丧狗被为民除害的民众暴打一顿,遍身疼痛、举步维艰,只能由别人搀扶着架上警车,可算是咎由自取。 其实薯头并没有离开,他把丧狗逼倒后,就躲在远处悄悄观看,警车一走,他也开车回出租屋去。 回到了出租屋,薯头立定了明天就回老家的决心。 出租屋的门前有几口大鱼塘,鱼塘对开一条防洪堤坝逶迤而过,堤外就是奔流不息的珠江。 薯头把摩托车停在鱼塘边,从屋里拿出一只胶桶,打了一桶塘水,然后动手洗摩托车。摩托车巳经很久没清洗过,积满了尘土,特别是装在车尾的车牌,上面涂满了泥巴,号码模糊不清。其实,是搭客佬们为了糊弄马路上的交通摄像头,故意搞成这样,以逃避违规处罚。有些搭客佬还在车尾架上扎了一条粗粗的布绳垂挂在车牌面前,连鬼也无法读准车牌的号码。 这辆摩托车是四年前东借西凑买来的,两年后还清了车款。靠着这辆车,薯头的家人总算不用挨饿,逢年过节还可以吃上猪肉,算得上是过上了温饱生活。 花了半个时辰,摩托车洗得一干二净,车牌号码也一目了然。薯头启动了发动机,马达发出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很顺耳,他抚摸着车身,脸上露出百感交集的神情。良久,他长叹一声,熄了车,把它推进屋里。 从屋里出来,薯头趿拉着拖鞋,肩上搭着一条毛巾。他走过鱼塘,翻过堤坝,来到了珠江边。这里是他每晚睡觉前清洁个人卫生的地方,多冷的天气都一样。 薯头在江边一站,马上阵阵水气扑面而来,感到很熟识又好亲切,有一种说不清的舒服感。他脱光了衣服,用水拍拍胸膛,作了个深呼吸,然后慢慢地走进水里。 薯头在水里待了很久,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在这里洗珠江水了,他似乎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事实上,他在这里生活了四年多,天天用的、吃的都是珠江水,巳经能说会听广州话了。 回到出租屋,薯头想收拾一下行装,但他看到了丧狗的空床,突然感到身心都极度疲惫,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于是,他抓起酒瓶,一仰头,把半瓶白酒全灌进肚子里,然后倒在自己的床上睡觉去。 不久,屋子里响起了鼻鼾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