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 秋月春花谁不见,朝晴暮雨自何因。 心肝一点劳牵恋,可意偏长遇喜嗔。 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感作痴人。 看电视,周汝昌老先生的讲座,说到这首诗,昭示着《红楼梦》的主题(有可能是曹公所写)。周老以“情”、“真”、“痴”为《红》的主题,给人以拨云见日之感。先生说,其实贾宝玉经过三次“解脱”的努力,但终究还是不能“大彻大悟”。一次是跟宝钗,因《山门》幻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次是跟黛玉,剿袭庄子参禅反遭颦儿讥笑。一次是龄官画蔷,痴及局外的他。然终于没有摆脱一个痴情的本真。
是啊,为什么非要“解脱”呢,非要“大彻大悟”呢!能“解脱'么?能"大彻大悟"么?佛教对人生的感受,芸芸众生无非“随波逐流”,能“怜取眼前”、“欣于所遇”就很不错了。
考察《红》的主题,怕得回到本身,得回到明清时期那个文学现场、文化现场,或者说,回到中国古典文化的血脉里去。比如,想想性灵说、唯情论的影响,想想《牡丹亭》为代表的昆曲传奇对它的滋润,想想“真”这个词经先秦、魏晋、宋明而来,由道家、儒家、佛家相继发展而来的丰富内蕴,想想中国文化它其中对世俗人生的深深眷念,想想诗歌文学尤其是词曲中的怅惘、感怀与缅缈深情,想想这些,或可触摸到《红》的体温。
若为这首诗作笺,会碰到一些哲学问题。比如,“诚”就是儒家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至诚”这个说法出自《中庸》, 是“天地之道”:“ 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这个儒家哲学的重大命题,对我们理解这首诗,对我们贴近曹公的心,有用么?用处不大。还有,“阴阳交结”是道家和易的命题,“真幻”是佛禅的命题,把它们搞清楚了,对我们理解这首诗,理解《红》,有用么?用处不大。
因为这些个哲学概念和命题,一旦被文学家用来,完全不同了。它们浸透了作家的人生感受,和他笔下作品的那个“场”相融一体。文学作品给人的感受和哲学很不一样,文学感受甚至超出哲学感受,不少文学感受是无法用哲学表达出来的,因此,你可以用哲学来“帮助”感受,但不能用哲学、用学术来代替感受。清代词家况周颐就曾经描绘过文学的感受是多么的特殊: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非可强为,亦无庸强求。视吾心之酝酿如何耳。吾心为主,而书卷其辅也。书卷多,吾言尤易出耳。
这段话说:生活中有一种感受,似乎又在生活现象之外,它充溢我心、不能自已、难以描状,但必须表达才畅快。这就是文学,要“吾心为主”,学问和书本永远是第二位的。
“风雨江山之外”这种不得已的东西、不得已的纠结,就是从来好的诗歌、好的小说所给予我们的那些难以剖白的复杂感受:似近实远,似是而非,说它模糊吧,却着实缠绕着你;说是幻像吧,却又分明熨帖。
文学和哲学什么的有联系,但二者很不一样。所以说,对于文学的理解,还是从文本来的好,从自家体证来的对头。文学家的本事,无非是“善感”;那么文学欣赏者,也非得善感不行。如此而已。
拿来各派的哲学、多彩的理论作阐释,甚至是漫无边际的过度阐释,皆因知障、理障太多的缘故。这不奇怪,生在一个常识被“健忘”的时代,一个文统断绝的时代,一个文化现场还原能力愈加衰弱的时代,自然只能靠这些阐释来骇人了,这背后,往往是感性心灵的荒漠化。
周先生很性情的一个人,银丝流光,言谈间不避爱憎,看他讲座的姿态,则是不拘小节,癯瘦的身躯兀自披了一件明显肥大的旧西服,就开讲了,——大象无形,这是拐杖墨镜加山羊胡的靓炫组合所不敢体会的!惟其如此,我们才觉得这正是一个“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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