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有史以来最热的夏天里,连月来肆意宣泄的毒日因为一场暴风雨的到来顿失威严。连日在烈日里行走,作为这个小镇的一名文字匠,这一时刻,我比其他市民更加爱上了暴雨。无所顾忌、继续行走在暴雨里,我把自己想像成骆驼祥子,那位久违了的亲切无比的人力车夫,一个拥有一份富家女的疼爱(在我看来胜过普通爱情)的像我一样的普通劳动者。 也许我把自己稍稍抬高了些,让自己跻身劳动者之列。我说这话时底气不是很足。 风雨来得很急,横扫千军,辅以电闪雷鸣。看着四散奔逃的路人,我颇得意了一阵子,我的一颗尘土包裹的心很久没有接受这样的天然浴了。我面无愠色,走出一条店主催着打烊的店面;我面带喜色,来到一条街坊四邻闲话的胡同,几位老年朋友惬意谈论乡下老家旱情的声音,与风声雨声一并灌进我的耳朵。 此刻,再次沐浴更衣,静坐书房,得意转换成莫名的失落。对了,那还是一年前,在一个很静很深的夜里,出于对失落的寻觅,我独傍窗棂,写过一篇关于夏雨的文字。此刻,夜还不深、不静。窗外,耳外,嘈杂的马达声、车轮声不时响彻。自然地,这也能证明我的心不静、更不深。此刻,我仅仅记了起来,多少年以前,我就是多么希望自己拥有古井宁泉的深度和境界。 一场记忆里久违的暴风雨撤退得如同它们来时一样迅速。如同千军万马厮杀过的战场,打扫过后,也好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将功成万骨枯,万骨就是荒冢万堆,继而是千百年沉默的无名的土地。这样说来,他们——被没眼睛没心肺的车连续碾压而十八“罗汉”熟视无睹的悦悦,学雷锋送孕妇回家而被暗害的护士少女,被自家活命的秤砣送命的老农——还是“有幸的”,至少,因为网络传媒的力量,让这个时代弱势群体中的尤弱者——儿童、少女、老农,万不幸惨罹人祸而余一幸让世人有目共睹。为何当那十三亿中国人失落的良心,还来不及被一位善良的拾荒阿姨捡起,胡依萱,差一个月满十八周岁的少女,“送一个孕妇阿姨,到他家了”的绝笔短信,又一次把良知未泯的中国人带到灵魂的鬼门关?恶毒孕妇如何面对自己将来的孩子?人人自危的社会如何应对内忧外患?此文正待脱稿,网络又以比暴风更强劲的力量,越过一湾浅浅海峡,将一位“被烈日虐死”的文质彬彬的少年士兵带到我的眼前,让人心存一幸的是,台北大街那井然排列的20万白色雨点般的送别者。 诸如无辜遇害这样沉重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只有像所有普通的中国人一样交给雷雨。想起久违的暴风骤雨时代诞生的英雄式文豪鲁迅,他说:“人被杀于万众聚观之中,比被杀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快活,因为他可以妄想,博得观众中的或人的眼泪。但是,无泪的人无论被杀在什么所在,于他并无不同。” 一个个惨象,令我目不忍睹,我简直也要被沦为无泪的沉默者。可是,忝列“社会的眼睛和良心”,我还是要直面要说话。 暴雨与烈日的交接,常令我想到“天之道,损有余以奉不足”,因而我每每感恩上帝对待人类的慈善,因而我始终坚信,仗天之淫威,置人如草芥,这样的现状终将被天人合一的理想所取代。毕竟,宇宙只存在一个人的眼中,天道原存于一颗良心,人命关天乃朴素而原始的真理。一颗沙中见世界,一滴水中见汪洋。一条被谋杀的生命、一颗被利用的良心,应该可以提醒善良的人们,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有多少“本恶”或者“原罪”;应该可以提醒我们的公共机构,该如何化压力为动力、雷厉风行痛斩恶性循环的链条。天地之大德曰生。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不能润泽生命的土地终将因为干涸而贫瘠。我担心的只是,很多人无从知道,或者不想知道,这片古老厚重的土地脱水龟裂的根源。 在这个暴风雨来了又去了的夜晚,我无法让自己心如古井,于是写了上面的话。末了,我也找到了心绪不宁的源头:我仅仅记得,老舍笔下烈日后的暴雨,高尔基那个代言海燕的名句,却不知道有没有能洗刷这个世界的暴风雨。大自然的雨终究无法让我过瘾,我真正渴望的更猛烈的暴雨,来自灵魂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