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朱良臣去了风光秀丽的莲湖边溜达,很远的水面上有人喊:
“喂!老朱,下来游游吧。”
他高声应说:
“不了,酒喝多了呀。”
寻着一条草径,他晃悠着,迈进一个八角亭里,里面有人在摆弄照相机,钓鱼竿,也有人在下围棋,他就往亭围的宽石面上一坐,倚靠着亭柱,觉得真舒服,一会儿,闭起眼睛。
不知过多久,手机响了,一个从事热水器批发业务的好友在手机里怨气深深:
“唉,老糊涂——我那老父亲又不见了……”
“噢,……你找一找啊。”
“真气死人!不想找他了。”
“哎呀,谁没有老老糊涂的时候。”
假如拜托朱良臣找人,他就会一口推脱,可接下又听:
“我在外地呀……我家那老糊涂是该死了……”
他心里一顿,想起这朋友曾两肋插刀的帮过他另一落难的朋友,顺口应允:
“我替你找找看……嗯,彼此吧。”
半小时后,朱良臣找到老糊涂,他称之为黄老。随后,沿着这湖风景区另一边绿荫下,慢悠悠的移动步子。
一会儿,两人在草地上坐下,又躺下了。
黄老是八十六岁的老翁了。文革时期,作为军队团政委受派遣主持某市的支左。支左就是支持左派,走到哪儿,都大力宣传毛主席的指示:
“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后来,上级命令制止武斗,他也宣传这指示:
“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这指示,闪耀着多么辉煌的真理呀!又是多么合乎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和心愿啊,他按照上级口径宣传贯彻这伟大的指示,焕发出了全付的生命热情。在私下里,他的革命觉悟也很高的,从无数次的思考中,他领悟了这指示的精髓,那便是:
“资产阶级,有钱的人,不打不倒。”
那时,他多么威风啊!掌握着某市的政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的正经事,就是不要工人上班,不要农民下地,不要学生上课,召集所有的人开大会开小会,宣传贯彻最高指示:“八亿人口不斗行吗?”后来,新的最高指示又来了:复课闹革命,他又不辞辛苦,深入大中小学校,诚恳的要求一切革命学生,革命教师,红卫兵们,都要高高的举起无比尖锐的革命武器,他还要求天下所有的人们要念念不忘阶级斗争,争取早日解放台湾,解放全人类。哪怕吃饭时,睡觉时,甚至在厕所里,也要高喊:
“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反对这个口号的人,当然是现行反革命,是资产阶级,而他自称是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的铁拳是紧握的,对这种人他采取的办法是:一捉,二斗,三关,四杀。几年时间,由他亲手批准枪毙掉的,有三十多人。其中一个男青年的罪名是:影射攻击毛主席。而那青年不过是好古文,闲时手痒,用小刀在一棵树上刻下了一个成语: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①
然而,某一天,文革被宣布结束了。
他抓头了,不懂了。渐渐的,他心怀不满了,见人就宣传毛主席的另外一条指示:
“走资派还在走。”
天,大变了!
毛主席的所有指示都被打入冷宫,而他性格又特别固执,整日的想着:
“八亿人口不斗行吗,这一条指示并没错啊。”
他消瘦得厉害了,被焦虑控制了,抑郁了,病历上写着:
“强迫症:每天不喊几句——八亿人口不斗行吗,就觉得胸闷。”
接着,他因病离开了军队,被安置到地方,举家迁住本市,安度晚年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至少有十多年时间,他这种怪病再也没有犯过。在他所住小区里,人们时而只听这老人用知天达命的口吻提到医嘱:死多活少的人哟,由着性子一天喝两斤半酒,抽四包香烟吧。有时,一看他显得气宇轩昂,童颜鹤发,有人甚至赞许他健身保命的花样。不妙的是,四五年前,可能由于环境污染的原因,他这病又犯了。
只怪他不时入迷的参合到一些黄梅戏票友的活动中了。
一天,在一片树林里,一出古典的黄梅戏悲剧上演了,凄凄惨惨的戏腔搅得天昏地暗,黄老哩,也在那儿,听呀听,泪流满面了,旧病复发了,振臂高呼:
“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在场的人吃惊了,很快知道,是一种最奇怪的病在折磨这老人。
黄老是老干部呀,看病吃药不管花上多少万元,都由政府开销,可黄老本人对自己的这病,还是万分懊恼、伤心,他家里人也沮丧,无可奈何。
接来,不少人知道此人多次陷入绝望,多次寻过死。病不发作,他便与完全健康的人几乎没有差别,一切正常,说说笑笑。在家里要是管起事,便一手遮天,所有新生力量都被他管得垂头丧气,孙子也只得把爷爷当小孩哄:
“别乱跑耶!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有时,见他病恹恹的要死的样子,家里人害怕,就提醒他喊几句:
“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于是,他就喊上几句,咦,他精气神多少就好了一点。
黄老,叫什么名字,有人不清楚,背后就用八亿人口不斗行吗——这一语指称他。使用这指称的新旧朋友,渐渐多起来,开始,他很反感,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有趣了。
渐渐的,人们若是问讯和打听他,等同于议论一个低级笑料,偶尔还会加上一个疑问:
“啊!这老家伙难道不是人类头脑僵化的奇观吗?难道不是文革精神的活化石吗?”
而对病人持人道姿态的人会说:
“那个……八亿人口不斗行吗,唉,那可是穿越世纪的感伤和哀鸣呀。”
一次,朱良臣找修鞋的摊子修皮鞋,逛到黄老所住小区附近。
那儿地上,有一摊鲜血,有人在说刚刚发生的事件:
黄老与租房子的农民发生恶劣争执。五六十个农民,为抗议黄老不顾家人反对,坚决要将租金提高一倍的做法,在小区居民中游说。有人打110,警车来了。警察的责任,就是要把任何一点影响和谐的苗头消灭在萌芽之中,于是,驱赶农民了。警察与农民的对峙,引来小区和马路上人山人海的人的围观,农民们说的是:
“我们没干坏事,只是在找人说话评理。
还有人说“
“……不能只由黄老一人说了算!”
枪响了。
误伤人了,被误伤的农民,当场死了。尸体,像狗一样被拖走了。其余的农民,一个不剩的被抓走了。
看热闹的人中,有愤愤的声音:
“你每个月各种收入达五万多元了,黄老,你是大富人了,可论贪婪吝啬,天下不会有鬼比你更厉害!你的心呀,比煤还黑!”
在不远的小花园里,黄老被几个劝架的邻居稳在椅子了。
鼻涕眼泪,糊满了他树皮一样的脸上,微微喘气,神气像斗胜的公鸡,而脑子哩,也许,出现了文革的幻觉,也许,出现阵发性思维紊乱。贫富悬殊,哪怕再拉大一万倍,也要讲和谐,讲共和,讲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不,他没想这些,而在激动地想,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开始的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革命,杀富济贫的暴力,还要继续下去,而是他始终代表了无产阶级的正义,还喉咙里含着一些痰音号召似的自语:
“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一边有人摇头,笑说:
“这是破坏和谐的假疯子啊,是真正的疯子啊,赶快将他关起来,把他永远的钉到历史的耻辱柱上。”
还有一个年轻人非常生气的说:
“人民需要内斗吗?人民,自从存在的那一天开始就需要内斗吗?不!居委会,政府也该出面管一管这事哇。这并非是一个伟大神圣,一句顶一万句的口号,而是反动刻毒的一句口号!纯粹是封建帝王做派的一句口号!是一出笼就是愚弄、残害人民的口号啊!”
看着地上的鲜血,朱良臣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了,觉得自己不该遇上这种事情。他想走开,又迈不开步子。
他在路边地方蹲下身子,一边又有几个人在议论不休:
“黄老也是命好啊!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假如黄老有现在资产的千分之一,也会被当作反动资本家枪毙掉了,被穷人共产了。现在他是富人了,也害怕穷人共他的产了……”
他抬头看天,想大吼几声。
结果只是叹着气,扭身默默走开了。
几天后,他打电话给黄老的儿子,也就是他的朋友,止不住地说:
“你家的老糊涂,真糊涂啊!为农民哀痛的人多呀……”
可以想见,朱良臣怎么不隔厌见到黄老了,虽然黄老也是文革那段中世纪黑暗的受害者。
黄老并没有快快的死掉,隔三差五也去茶馆喝茶,还为茶馆拉生意,有一次,还送了一盆鲜花到茶馆,临走时哼笑说:
“嗨,我知道,丢掉这病就会缠上老年痴呆症,那就拖累人了。”
看他儿子的面子,朱良臣才懒懒的应说:
“噢,黄老,慢慢走。”
这时,从莲湖湖面上吹来一阵让人惬意的风,朱良臣快活的叫了一声:
“喔喔!”
只能把黄老当宝一样的护着,送其回家,朱良臣有什么办法哩,这毕竟是朋友家的老糊涂。跟老糊涂一句话不说也不行,他便俯在老糊涂身边说了一句:
“感觉心闷,就喊一喊那口号吧。”
于是,老糊涂醒了似的用老公鸭似的喉咙高喊起来:
“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注释:
①,成语,出自《左传·闵公元年》,大意是如果不除去庆父,鲁国的灾难不会终止。比喻不清除制造内乱的罪魁祸首,国家就得不到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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