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春天搬进小院的，房东是位中年女人，她住一间房，我住一间，中间一间，锁着。院子里开满了蔷薇花，第一眼看见，我就喜欢上了。虽然在郊区，但交通还算便利，每隔半小时就会有辆小中巴进城。我打电话给爸爸，我找到住处了，但是没有告诉他地址。我想他的妻子会很高兴，我和奶奶都离开了。
　　我坐在花下晒太阳，把书合在脸上，一不小心就盹着了。房东出去买菜了，好象家里要有客人。我拿了钱包去网吧上网，把刚完成的小说发给编辑。时间还早，就在论坛里灌水。回来的时候，中间的屋子亮着，我先占了卫生间洗漱，就回屋睡觉了。醒来是星期六的早晨，我赖在床上到中午，家里静悄悄的，我在厨房里煮方便面，一面望着窗外。一个男孩拿着剪刀在剪蔷薇花，院门开着。
　　我走过去说：“你在剪别人的花。”
　　男孩很高，清俊的一张脸蓦地红了，他讷讷地说：“我妈妈喜欢。”
　　我微微怔了怔。几朵花，兴许房东并不介意吧!
　　晚上，房东过来请吃饭。我微笑着婉拒。房东刚要转身，她身后伸出一张脸，“我妈请你吃饭，为得是你教我两手写文章的决窍。”房东嗔怪着回手打了他一记，“这孩子。”
　　我有点懊恼，那男孩原来是房东的儿子。
　　房东的儿子叫土桑，住读重点高中，一个月里会回来一两次。他回来的时候，就是他母亲的节日，团团的脸上喜气洋洋。

《二》

　　父亲一直往卡里打钱。我给父亲发短信，不必管我。我的又一篇小说发表了，我早已证明可以养活自己。
　　土桑问我都写些什么？可以看看吗？
　　我和他在网吧里，点开我的博客，那里有我的文集。
　　有一天，我在“博客留言”里看到：那一天，我回家。看见一个女孩在蔷薇花下睡着了。我傻傻站在她身旁，她并不知道，她一定做了一个忧伤的梦。一个人为什么那么不开心？
　　我删除了留言。
　　土桑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暑假了。
　　白天，基本上是我们俩在家。我们各自关着门，他明年要高考了。有时候，他也会过来和我一起讨论高考作文的事，除此，也别无他话。
　　土桑的手很巧，没事的时候，他会雕刻个小玩艺拿过来。尤爱刻竹筒。***妈的筷笼就是他用毛竹刻出来的，牡丹、兰花、竹子随手就拿来刻在竹筒上。他问我喜欢什么图案？我说蔷薇。他说还是竹子好，这个刻竹筒上有形。他给我刻了个竹子图案的笔筒，很精致。我和他说，竹茎刻得太细了，我生怕给弄断了，这个笔筒只能做装饰用了。
　　他诧异地说：“你要多少?我都可以为你刻出来的。”

《三》

　　父亲打电话要过来看我，我说，我很好。
　　其实我不好，我开始流鼻血了。多得从嘴巴里往外涌。土桑看见吓坏了，赶紧从冰箱拿冰块给我镇头。
　　我对他说，不要跟***妈讲，我最近赶稿子熬夜熬的。
　　土桑看着我：“什么事都得自己扛？”
　　“臭小孩，不要多事。”
　　土桑站在那儿，眼神深邃。“不要以这种语气说话。”
　　“可你就一孩子。”
　　“我17岁了。”
　　“哈哈，顶多称之为青少年。”我拿下毛巾，“给我倒杯水？”
　　土桑看着我漱口。
　　“没看见别人漱口吗？还不出去？”
　　“其实你很脆弱。”
　　我怔了一下，“别装成熟了，毛孩子。这会儿，我想休息了。”
　　土桑靠在门框上，不动。
　　我无奈地看着他说：“拜托，***妈回来还以为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可以证明我是个男人。”土桑看也不看我一眼带上门走了。
　　我躺下来，心内空空。
　　第二天，土桑就回学校去了。
　　夏天显得格外漫长。我整宿整宿泡在网吧里，跟网管厮混得很熟，他教我玩江湖。我开始写江湖故事，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角色，我在江湖里是一个冷面杀手，仿佛西门吹雪，有时候又是中原一点红。

《四》

　　我整了一套高考作文，各种体裁都有，打包寄给土桑。
　　枫叶红了，我跟土桑妈妈说，我要出趟远门。
　　苏州的秋天很明净，青石板小巷子里，一点一点秋天的阳光在粉墙乌瓦上跳跃。塘栖的蜜桔很小，很甜，我买了一大包。一个人坐在天平山上剥桔子吃。
　　半个多月后，我回到市里，打电话给高伯伯。我说，我回来了。
　　高伯伯是疗养院院长，他给我安排了一个房间，我住了些日子。
　　我问高伯伯，若是我妈妈当年和你结婚了，是不是不会那么早去世？
　　高伯伯沉默着。
　　我回到小院，给土桑妈妈带了采芝斋的酥糖、枣泥饼和松子糖。她很喜欢，煮了下午茶和我一起喝，她说她其实蛮喜欢我的，和土桑一样懂事，安静。
　　我说，你的儿子很争气，你将来一定是享福的。
　　她不经意地说，其实土桑并不是他亲生的，是她妹妹的孩子，但是她一手带大的，老公去世后，她就和他相依为命了。
　　我问：“土桑知道吗？”
　　她笑了笑：“知道。那会儿他已经四五岁了。”
　　“那你妹妹就不要这个孩子了？”
　　她呆了呆，欲言又止，扯开了话题。
　　晚上，我和土桑妈妈一起吃了饭。我还是愿意叫她土桑妈妈，她看土桑的时候，眼里满是母爱。
　　土桑打电话回来。听说我在家，就叫妈妈把电话给我，说有一个作文问题问我。
　　我接过电话，土桑妈妈去厨房洗碗去了。
　　“你出来，我们见个面!”土桑在电话里说。
　　“不行!”
　　“那我立马回家!”
　　我看了一下钟，说：“两个半小时后市中心广场见。”
　　我回屋看书。一个多小时后，闲闲出门，像是往常去网吧一样。
　　我穿了一件厚厚风衣，最近，我总是感冒发烧。
　　夜色里，土桑的身影颀长清瘦，霓虹打在脸上，晦明不定。
　　“找我出来，不是真问什么作文吧？”
　　他吃惊地看着我:“你怎么这么瘦？”
　　我鼻子一酸，差点没掉眼泪。“少来，言归正传!”我背过脸去。
　　“我想你。”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这种感觉很奇怪。也许我早已经知道了，却不想知道，这是我要的东西吗？
　　“我以为你就这样走了。如果就这样走了，我都不知道哪儿能找到你。”他继续说道：“你得留在原地等我。”
　　我退一步，正好站在暗处，笑得眼里流泪：“毛孩子，搞不清楚状况!”
　　他试着抓住我手。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冷冷地说：“你看，你在发抖!”
　　有一瞬间，我疑乎我们俩都在颤抖。“你该找一个同龄女孩示爱!”
　　他睁着一双清凛凛的眼睛看着我说：“你在害怕!”
　　我甩开他的手，朝前走。应该有一杯咖啡稳住我狂跳的心。
　　我径直走进广场边上的“青藤”，点了一杯蓝山。
　　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我发觉自己牙齿格格作响，蓝山泼了出来。
　　土桑安静地坐在我对面。
　　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我问：“知不知道，自己还是个高中生？”
　　土桑说：“那就为高中生点一客蛋糕。”
　　我看着他，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自己写的小说。
　　我点了蛋糕和红茶。
　　“***妈是你姨妈？”
　　他看我一眼，说：“是!不愧为写小说的。”
　　“想见亲妈妈吗？”
　　“不想。”他埋头对付面前的蛋糕。
　　“为什么？”
　　“她抛弃了我。”
　　“知道她在哪儿吗？”
　　“不想知道。”
　　“有一天，她会来找你的。”
　　“一个人不可能有两个妈妈。”土桑喝了一口红茶，皱一下眉头，说：“下次，不要为我点红茶，我不爱喝。你不喜欢吃什么？”
　　“干嘛？”
　　“了解你呵!”
　　“你不想考大学了？”
　　“这跟考大学有关系吗？况且，我肯定考上的。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我看着他。“***妈会给你气死的!”
　　“不会，只要我坚持的事，我妈妈都让着我。”
　　我往后仰了仰。“努力装作成熟是件很累的事!”

《五》

　　那晚，我们都没有回去。学校宿舍关门了。
　　我带他开房间。标准间，两张床。土桑蜷卧在床上，一如稚子。看得出，这段时间他很累。
　　我也累了。
　　天没亮，我就悄悄结账走了。
　　土桑给我信箱里写一封信。是我小说《诛心》中男主人公的话：“此刻，我没有拥有你，是因为我想要有一个更浪漫的开始。那时候，我们都会准备好!”
　　土桑回到了他的最后高中生活中，***妈不停给送营养品，一边还讨教我当年考大学的经验。我笑说，当年，我奶奶也和你一样紧张!
　　圣诞节的时候，我给土桑买了一条羊毛围巾作礼物。
　　***妈问：“谁送的？”
　　他大大咧咧地说：“女朋友送的。”我差点没被水噎过去。
　　***妈笑着说：“要考大学的。”
　　下雪了，土桑在我窗下堆个雪人，说：“这是我，守护你的冬天。”
　　春天来了，走了；蔷薇花开了，谢了。
　　最后一天的下午，我在考场外等他。
　　远远的，他的白衬衣在银子一样的阳光中刺痛了我的眼。我知道他看见了我之后，就走开了。在没人的柳荫处停了下来，看他奔跑着过来。
　　“捂得那么严实，差点没认出你来。”
　　“我怕晒太阳。”其实，我想尝试一下和他走在阳光中的感觉，然而，这感觉竟是如此奢侈。
　　“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就告诉我妈妈，好不好？”
　　“告诉什么？”
　　“明知故问。”
　　他双手一撑，轻盈地跃上栏杆，“幸福的感觉真是好，我就在你身边。”
　　我拍拍他的头：“你还小!”
　　他低垂下眼帘：“你真的很在意这6年？”
　　我说：“在意。这是以光年计算的距离。”

《六》

　　我在一个黄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座我租住了一年多的小院，一如我当初突然到来。
　　这天，土桑参加同学聚会去了。我把房租按足月给土桑妈妈留桌上。
　　有些事，土桑永远不会知道。
　　一年多前，我在高伯伯的疗养院检查出系统性红斑狼疮。高伯伯说，你和你母亲一样，发现得太迟了。我想起了奶奶，去世前，她和我说，你这个继母不简单，她竟瞒着你爸爸在外有个儿子。
　　我找到了这里，想把这份“礼物”送给爸爸。
　　我一直没对你说，土桑。请原谅，我把一切都带走了。

　　院墙下，一小丛金银花还在开着，我摘了一小把掖进箱子里，不知还会香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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