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透过灰铅色的云层,映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刺眼的光芒。寒假补课的学生刚刚下课从那埋没脑顶的资料堆里走出来,仿佛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旦放回自然之后,尽情地呼吸着轻松自由的空气鸣叫飞跃。他们一个个在雪地上嬉戏着追逐着,互相撒着雪花。“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们的今天,就是我的昨天。”桃花经过他们去找苏主任时这么想。
苏主任仍住在桃花曾经住过的校园最后面的那栋五十年代砖木结构的旧楼里。当年的红色油漆门窗,栏杆早已斑驳脱落了。再后面,是围墙。这里的唯一优点就是安静。学生不来,行人不至。除了偶尔几声鸟叫之外,其余的时间便是风声、雨声、阳光声和月光声。江水寒曾想用他那个新单人间换了苏主任这个旧单人间,苏主任也同意了,但凤子不肯:“你想当和尚,我不想做尼姑。”江水寒说:“你晓得什么?那后窗外有围墙,墙外有杂树,墙上有猪婆藤,风雨晴晦,月夕花朝,鸟语虫韵,享受得很呢!围墙下还可以种菜。” 桃花来到苏国平房门口,苏主任正侧着身子,一只手伸进窗内,用一根小竹竿在挑着什么东西。阶檐下有一胶桶泡湿的衣服。原来是苏国平刚才换衣服时,把平时系在裤头上的房门钥匙忘在桌子上了。房门锁栓是活动的,他出来时习惯性地带了一下门,他习惯性地以为钥匙还在裤头上。他用小竹竿挑了一阵,钥匙串从桌上掉到地上,此后便越挑越挑不着,钥匙越来越离他远了。 “从后窗爬进去。”桃花说。 “后窗插了内栓,除非砸烂一块玻璃,把栓拔上来。”苏国平说。 “不用。”桃花绕到后窗,轻轻地揭下一块小粘膜,一只手伸进去,拔上内栓,推开窗页,跳进房间开了门。 “你怎么知道那地方是粘膜贴的洞。” “我在这房间住了三年,当然知道。那个冬天,后窗没关,风吹砸了玻璃一角,我用粘膜贴上去的。这点小事我当然用不着告诉你。” “习惯惹出的麻烦。”苏国平笑起来,“你不来,我今天还不知挑到哪时候去。” 桃花说:“老师,一件事搞不成,要换个角度思维。” 桃花坐到檐下的一把竹椅上,替苏国平洗起衣来:“这冷的天也换衣服,师母没给你洗?” “今天有太阳。”苏国平又把房门钥匙吊到裤带上。“师母,她忙。这晌天寒地冻,医院病房都住满了,哪还有时间替我洗衣,有时她的衣服还要我替她代劳。” “我想离开乡政府。”桃花说,“想到你为我争取这个合同干部指标费了很大的力,又不好开口。” “离开乡政府?”苏主任很惊讶,“你开玩笑!” “除了已经同你说过的人际环境不好之外,还有两个原因:一,待遇太低。每月工资,包括补助,就那么七八十元,除去伙食费,添件把衣服就没有了;再,我的户口没有解决,随时都有解聘的危险。而要解决户口,就要关系和钱,恰恰这两者我都没有。” “你离开乡政府易得,那个编制马上有人抢。问题是你离开乡政府到哪里去?” “我去南方打工!”桃花拧干衣服,倒掉那桶说不出颜色的洗衣水,又到水龙头下去接水,“我觉得我应该比现在这种生活状况要好些。” “打工?你以为外面好玩?”苏国平不以为然,“你去问问你那个打工的同学,打工是一种什么生活状况。男孩子出去还安全一点,一个女孩子去打工?你没看到报上登的,骗色骗钱,好多陷阱,防不胜防。好多打工的女孩上当受骗落难,人都回不来呢!乡政府待遇低,但工作稳定,故乡故土,人熟地熟,至少安全。待遇低,日后工资有加嘛。打工工资是要高一些,但消费也高。这事要听听你娘爷的意见。不要头脑发热。” “娘爷应该尊重我的意见。任何体验都不能代替。比如说,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好心对一个未婚女子说:‘结婚冒味,我劝你打消找男人的念头。’那个女子会听她的吗?所以,尽管天下夫妻不和,反目成仇,离婚多多,但俫崽妹子还是要恋爱要结婚,不会因噎废食。”桃花把一件衣服拧成绳索状,“你这大半生算是一帆风顺了。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在这个学校教物理,天天做着备课上课阅卷的重复了千万次的事情,做得像实验室的那个老钟摆,也就是你说摆的‘等时性’,‘等时性’,除了‘等时性’还是‘等时性’。同事和领导都说您兢兢业业,几十年如一日,一心扑在教书育人事业上。你在大会上发过言领过奖戴过花甚至上了电视,你心满意足志得。但恕我直言,你除了钟摆的‘等时性’你什么也没有了,活了等于白活。”桃花自已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舶来的这些想法,老早想找到一个倾诉的突破口,没想到竟是苏主任,竟是此时此境。 “够啦够啦!学生腔,学生腔!”苏主任皱着眉头,打着运动场上裁判叫停的手势,又换上笑脸,“我不在这里同你空谈‘形而上’的人生哲学了。要谈‘形而上’的人生哲学就是,人要趋利避祸。为什么都要体验一下呢?体验得来吗?难道生病、住院、开刀、得癌症、车祸、水灾、旱灾、火灾、地震,都要体验一下才算人生丰富吗?谢天谢地,此前我一样都没碰上……人各有志,不能勉强。直接说吧,你什么时候走,先告诉我一声,让我对乡政府的人有个交代。” “要是不走呢?”桃花把拧干的一件衣服晾到搁在两株苦柬树丫中的竹竿上,给苏主任一个深浅莫测的笑靥:“要是不走呢?” 一阵干冷的风吹过来,几片枯叶掉在阶檐下。 尾声
一晃过了十年。 十年后农历三月中的一天,退休一年多的已搬进县城新居的江水寒接到李勋的一个电话,说第二天是苏国平主任七十晋一大寿,在桃花镇华天酒楼摆酒,委托他这个工会副主席向寿者圈定的二十多个离退人员和在职人员发出邀请。这是互给面子的事。江水寒当即答应明日去赴宴祝寿。江水寒知道,苏主任退休已十一年了,老伴故去以后,曾有人牵线为他续弦,听说女方很漂亮,只是有轻微智障。双方接触过一段时间以后,女方认为苏主任这人没有什么情趣,不浪漫,而且出手不够大方,便拜拜了。如今,苏主任住在他在桃花镇一个单位上班的大儿子处。第二个儿子在县城工作。苏主任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 太阳穿过灰白色的云层,映照在林氏町无边的油菜花上。油菜花正在旺盛的当儿,黄得热烘烘的。阡陌上绿茸茸的春草穿插其间。黄与绿牵扯着,纠缠着。由深及淡,由清晰及模糊,延伸到天的那一边。那边,是起伏的春山,在灰白的天幕上仅仅只有一点大意。春山之下的成片的崭新的民居,仿佛是泡在雾海中的艋冲斗舰。 江水寒第一感觉是桃花镇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又变了一个样子。九拱桥加宽了一个车道,路面铺上了柏油。两旁种上了花草。已出现了高层建筑。临白沙河两岸的风光带,正在建设之中。听说要突出地方特色,让桃花滩名副其实,遍植桃树。中午,太阳已有了热力。江水寒穿不住毛线衣了。 所谓华天酒楼就是以前学校来客经常在这里订餐的月光酒店。以红烧水鱼出名,是一个夫妻店。没想到一下子长出了一座高楼。人也多了,客也多了。酒席设在地层的一个内厅里,一式摆了十二桌。在灯光和红地毯交相辉映的气氛中,餐厅女主持人致辞。苏国平主任站在台子正中,满面红光。两对儿子儿媳及孙辈们陪站着。奇怪的是林桃花也站在中间,身边一个头上扎着蝴蝶结、身上穿着红背带裙、白腿裤的可爱的小女孩。音箱播着生日快乐歌。蛋糕上点着小白蜡烛。寿者大儿子说感谢的话。寿者吹灭小蜡烛暗许心愿。开宴之后,来客鱼贯而前向寿者祝酒。 “林桃花怎么也站到寿者家庭成员中去了呢?”江水寒问邻位的李勋。 “苏主任认林桃花做干女儿。他没有女唦!” “难怪林桃花今天的言行举止都是主人家庭成员的做派!她现在在做什么?” “她在南方打过几个月工,又回来了。说乡下有乡下的好处。况且现在乡下与城市的差别越拉越少了。现在乡政府上班,仍做她的计生工作。怎么,你刚离开学校就对她模糊起来了?” “不,苏主任退休之后,她似乎就不来学校了,我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那个小女孩就是她的小孩,已读学前班了。” “她老公呢?” 李勋环视四周:“没有来。” “还是她原来说的那个吗?” “中间动摇了一下,最后还是成了眷属,现在南方搞‘物流’,有钱呢。” “她还写不写诗呢?” “没听说,怕是没有写了。”李勋停停,“你还在笔耕不辍啰?” “怎么说呢?”江水寒有意转换话题,“那个阿娇呢?” “有情人终成眷属,和胡之政结了婚,也有了孩子。” “胡之政呢?” “啊呀呀!”李勋因酒过三巡而兴奋起来,“撤销乡党委书记职务,后停薪留职,自创酒业,如今已是个拥有千万资产的酒业公司老板了。塞翁失马,未为非福。人有本事,哪里都是路!” “看来我们这一代人都老了。”江水寒感叹一声,放眼窗外。窗外,春熙遍野,桃花滩一带,花事正繁,一片粉红的云。 20011年8月29日(农历八月初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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