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素未谋面。听说死去的那天还头戴一顶破毡帽。 他是个怪人。 我十四岁那年患了病,眼看着身体一天天像干酪般逐渐挥发殆尽,父亲沉不住气了。他扛着一把锄头,去找了那个怪人。 怪人长年累月穿着黑色的布褂,裤子后面的补丁颜色鲜艳,像是年轻姑娘头顶的衬花。父亲找到他时,他在菜田里泼粪,臭气熏天的环境下,他还叼着一只大烟斗,斜眼看着父亲蛮劲上来,挥舞着锄头。 怪人是这样对我父亲说的,“你若把他过继给我,做我干儿子,我便有法子救他。” 父亲气不过,觉得不甘心,恨恨扛着锄头又走出了怪人的菜田,还没到家,他又后悔了,再返回去看,那菜田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回到家父亲跟母亲商量这件事。我吃过晚饭躺在隔壁的木床上数星星。全村就数我家最穷,屋顶破了七八年也筹不到钱来修。每晚我都盯着头顶上方的破洞发呆,说是数星星,其实洞就那么点大,能数到的,也都数过了,刚好这会儿,母亲的叹息让我有了兴趣。 “难道没有别的法子?” 父亲大概是吸了口旱烟,良久,才不冷不淡的答了句,“这是命啊。” 我当然不会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以为是下学期的学费又没着落了。父亲是一直希望我读完初小的,这样的话,他应该是尽力了。 我把头埋进潮湿的被子,呼吸着那股异样的酸涩,喉咙有些微微发疼。我想肯定是刚才上床时忘了喝水的缘故。 怪人在第二天被父亲请到家里。我被锁在里屋,并没有看见他的样貌,只是听见前堂里悉悉索索的低语。母亲端了茶过去,不知怎的,茶碗好像被人摔碎在地上,然后父亲在笑,嗓音洪亮地送客,“您这边请。” 午饭时候母亲从窗户上递进来一只篮子,有饭没菜。 我狼吞虎咽,吃完闲着没事,用两只筷子计算家里的鸡可以下多少只鸡崽。有了鸡崽,就等于有了鸡蛋,鸡蛋一多,我家屋顶那个破洞补好的时日也就近了。 我十四岁那年并没有如我所想那样辍学。父亲东拼西凑还是供我读完了初小,而我的病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怪人常叫我给他写信。我一般都在信的开头写上“干爸安健”这四个大字,因为父亲说这样能让怪人觉得我还是挺有文化的,不是那种糊涂虫。 怪人也给我写信,他的字并不好看,像几岁孩童写出的歪歪扭扭,蚯蚓般蟠曲。 他大都用蓝色的水笔写字,我没有蓝色的墨水,在那个年代,穷人是买不起墨水的,更何况是蓝色的。我用一种树枝写字,顶端涂上些烧得粘稠的柴草灰,写出来的东西倒也看得,就是容易掉,弄得满手黑漆漆的。 后来我考上了县上的高中,怪人托人给我带来一套崭新的夹袄,灰色的料子,摸上去又软和又滑手。自此,我们不再写信。 直至我成年以后,参加工作,父亲病危召我回去,我才从母亲那里听说了这件事。说是那怪人是个好人,不是人家说的什么招惹不得的瘟神。那时,怪人已经去世好几年,我才知道,其实读完初小,是怪人卖了他的一间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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