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少然来柳河镇蹲点这一段时间，就发现这小镇的治安状况非常混乱。每月的三、六、九是小镇的集日。安少然也常常在这天到集上买些蔬菜、肉蛋之类的补给自己，但几乎每次少然都能遇到丢钱儿的，打架的，甚至群殴的。石头，棍棒这些古老原始械斗的武器，在这个小镇相当有市场。有的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有的直接横倒在大街上动弹不得，围观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那天，安少然竟然又看到了来柳河镇那天在车上行窃的那几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他眼见着他们扒窃了一个妇女的钱包，被男人发现后上前理论，反被几个人殴打得满脸流血，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了，还有一个家伙不解气样，照着男人的头就又狠狠的踢了两脚。女人伏在地上恸哭失声，头发散乱，双手无助的拍打着脚下的土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旁边木呆呆的站着，两只黑黑的小眼睛，默默流着泪。被扒走的是一家人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猪，刚刚卖给猪贩子换得的几百块钱，正等着给女儿缴秋季的学费，不想却被人“扒窃”走了。这哪里的窃，简直与明抢并无二致。安少然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始末，不知自己该不该出手相助，如果不是怕过早的暴露自己，他早就挺身而出了。可他肩负着更重大的使命，他不能因小失大，他只能气得把拳头握得咯咯响，把火气憋在肚子里。

他发现那个耳际长着个拴马桩的面相凶恶的男人，竟然是个头目，这是一伙人有组织的扒窃。他们的手段一点也不高明，只是散披着一件破衣服，借着衣服的掩盖，进行明目张胆的偷盗。这个小团伙大约有三个人，一个人掩护，一个人放风，一个人得手之后，马上把赃物传送给放风的人。又跟踪了一段，安少然发现这个市场上共有两个小团伙，每三人一组，共六个人，而那个耳际长着个拴马桩的人就是暗中指挥者。安少然在省城里搞过反扒窃，对这种下三滥的小伎俩早已了然于胸。他看到几个人得手之后，钱都归到了拴马桩的手里，就从他身边轻轻挤过去。又见几个人走进了一个叫“醉仙楼”的酒楼里，才返回来。

当他回到那位卖猪失主被打的地方的时候，一家人都已经不在了。少安急急忙忙的四处找了一圈，也不见几个的身影。忽然他转念又想，几个人会不会去医院疗伤。

柳河镇的医院就在农贸市场前不远地方，一溜几间破旧的平房，门前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少然那天到那里开过一次药，并不陌生。当他走近医院大门的时候，果然见那个七八岁的脸上脏兮兮的小女孩正跪在一个魁梧的男人面前，央求着：“叔叔，这是真的，你去帮我们把钱要回来吧，我亲眼见那个耳朵边有个拴马桩的叔叔，偷走了我妈的钱，我亲眼见的。”

“叔叔，你就帮帮我们吧，我爸爸被那几个叔叔打伤了，我们连看病的钱都没有了。你可怜可怜我们，求求你了，叔叔。”女孩子瘦弱的小手摇着那个男人的大腿，苦苦的哀求着。

旁观的人也越围越多了，不少人的眼睛都看着那个壮大魁梧的男人。

一个穿白大褂的老者实在看不过眼了，他站出来说：“老杨，孩子说的恐怕不是假话吧，派出所抓小偷也是你们的职责。咋了，不敢去了。你要是害怕的话儿，我们这些人都去，就那几个混子，我不信还能翻了天。咱们要是真能找到赃款的话，你就为民做主，把那几个兔崽子绳起来，免得整天价在这个地界上糟蹋百姓。”老者的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众人都在旁边呼应。

那个被打伤的男人手捂着头，对众人说：“行了，咱惹不起人家，咱还躲不起人家吗，咱就自认倒霉算了。不就是一头猪钱吗，就当咱养了一年，被狼吃了。咱惹不起人家呀，人家敢在这里混饭，那是人家有后台……”

“你看你，越老越糊涂了，丢了钱咱说钱的事儿，别往远了扯。什么后台不后台的。哪个是后台你难道能说得清？不该说的少说！”老杨的几句话，把那个男人训斥得哑口无言了。

人群里有人说：“就是有后台，别当我们老百姓啥也不知道。谁是主谋我们都清清楚楚的，你们派出所里的人会不知道？纯粹是装气迷。不想给我们做主就算了。”

又一个年纪大点的站出来说：“我看这事儿也别难为老杨了。小孩子说那几个人在酒楼上，就是找到人了，钱要是翻不出来咋收场。自古以来是捉贼见赃，捉奸见双，没有证据，还不是白闹腾一场。”

老杨见有人给他解了围，也说话了。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把人找到了，钱找不见，我们怎么处理他们，人家死活不承认，你能有什么办法。打不着狐狸还沾了一身的骚。”

“那也好，就是找不着钱，他打了人，也总得给人看病吧，这样把人打了就白打了。这天下还有没有点王法了？”众人在医院大门口吵嚷着，少然看到了一个小个子飞快的跑远了。他想，这家伙一定是给那几个人报信去了。果然他看了一会儿，那个抄小路直奔“醉仙楼”去了。

少然趁着众人纷纷吵闹之际，把钱放到了小姑娘的口袋里，独自一人悄然走开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暗中侦察，少安可以断定，“醉仙楼”是这伙歹徒的黑窝点。他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亲自到“醉仙楼”走一趟，探探虚实。

为了掩人耳目，他决定带上唐小妮，这样才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打电话约她，从她接电话的语气里，少然听出了十二分的兴致。她也乎没有一点拒绝的意思。

“那好吧，你说在哪里见面，我一定准时赴约。”小妮说。

“我们就在镇西的河沿上走一走，然后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你到个幽静的地方坐一坐，吃个便饭。不知能不能赏光？”

“我请吧，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她的语气很轻缓，少然当然能听出她的诚意。

“好吧，反正都是一样，只要你到就行了。”

“那好吧。一会儿见。拜拜！”

唐小妮接完电话之后，心里异常的兴奋。这段时间以来，她也一直想找个机会，再深入的了解了解安少然。自从那次两人在车上相见之后，他的身影在她的心里生了根一样，挥之不去。

唐小妮是唐镇长的千金，是这个小镇里的“高干子女”，人又长得格外的漂亮。所以尽管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仍然没有能进入小妮“法眼”的人选。父母虽然心里很急，可是柳河镇就这么几百户，没有几户像样的人家。再降低水准，也不能太委屈了孩子。

唐小妮每次到秀水市去学美容美发的时候，母亲都明的暗的嘱咐她，自己多长点心眼，看有没有年貌相当的好小伙。唐小妮也总是一笑了之。她的学习班尽管也有很多人，但大都是无路可走时，才去学习美容美发的。和她一个师傅学习的也有几个小伙子，都是那种流里流气的样，要么把头发搞得怪异，要么出身过于低微。对这样的人，心高气傲的小妮怎么会看得上眼。唐镇长看着姑娘一天天大了，找不到称心的“乘龙快婿”，也心急似火，他和自己在市里的几个朋友早说过了，有合适的人选帮帮忙。但人家又都嫌他家在小镇子里，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小妮的婚姻大事就耽搁了。自从那次与安少然相见之后，她就一直留意着他，见少然一表人才，谈吐又极大方，又是大学毕业。一见就芳心暗许了。可她一直担心人家是不是有女朋友，自己一个姑娘家怎么好贸然进攻。她也一直在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找个理所当然的借口，把少然约出来，好好谈谈。可这几日美容院的生意又分外的忙，自己脱不开身，她也就没顾得上来。

八月下旬的北方，还没正式进入秋收季节，田野里不少植物还呈现着旺盛的生命力。只有一小部分低矮的植物已经开始收割了。这里的农民并不十分的忙碌，自家的土地都不是很多。一般的人家都自己养有车辆，收割起来也快捷，况且他们都是经营土地的老手了，也不把秋收这点活计放在心上。

午后三点多钟了，人才稀稀拉拉的往地里走，也有几个刚睡醒的样子，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一边走路，一边找着闲人聊天。

少然站在镇西柳河边上，看着田地里大片大片成熟的庄稼，看着路上闲散的行人，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许多想要说的话儿。头顶上有几片落叶飘零，飘到了身旁的河水里，然后随着浑浊的河水飘远了。少然的思绪也漂流得很远。

昨天他收到了省城里女朋友的来信，她说两人的关系看来得告一段落了。因为她已办好了留学手续。而此去之后，又不知几年，她想在外国发展。问他有没有时间两人见上一面，再好好谈谈。

他只写了简短的回信，告诉她。自己不可能出国，自己现在有任务也不能回去，既然如此，让该结束的就尽早结束吧。永远祝福你！

当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心里忽然泛滥起往事，有一股泪水险些冲决情感的堤坝。

“你在想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唐小妮已来到了他的身边。她调皮的用小手，轻轻的拍了一下他的肩头，让他警醒过来。

少然正想着心事儿，被她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她斜斜的背着个小包，很城里人的样子，脸面上淡扫着香气扑鼻的脂粉，一溜蓬松的刘海，卷曲在明净的额头上，有几分妖娆，几分妩媚。穿着也不是上次见面那件明艳的套裙，而是一个紧身的红色上衣，外罩一个小掛，下身配一件很时髦的牛仔裤，把紧巴巴的臀部和丰满的胸部都凸显出来。少然有些好笑，她看来是精心打扮而来赴约的。在乡下，镇长的女儿绝对算得上是一般人难以攀求的高枝，在人们心目中绝不亚于对一些名人的崇拜。

两人边走边聊，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谈了小妮店里的生意，也谈了少然想要再找的一份工作。

“好吧，我帮你吧，我和我的朋友已说好了，哪天闲了安排你们见见面，你可不要推辞。”

“谢谢你了，你不会把我安排到理发行当里就行了。我可没有你那样的灵巧，会把你的顾客都理跑的。”

“当然不会，人家沈姨可是做大生意的人，哪会像我一样，一天挣这几个只能糊口的小钱。”小妮说得很真切，少然却没放在心上。

“那好吧，我可真是指望你了，我在农科站闲置这么久了。还没发工资，连糊口都难了。”

两人边说边笑，半真半假的，倒也打破了初见时的隔膜。

最后，少然还是巧妙的把话题过渡到了“治安”上。

“这里的派出所如同虚设，治安怎么这么差？”少然忿忿不平的说。

“都是那个韩大金不务正业，包庇纵容一些不法分子，从中余利，治安才搞得这样每况愈下。”小妮也气愤愤的。

“他是什么来头，怎么会这样？他不怕上面查下来吗？纵容罪犯就是犯罪。”

“他的后台硬着呢，他上来就是省里有人才攀爬上来的。过去他是一个流里流气的民兵连长，连个正式的职工都不算。后来不知怎么就调到派出所，还转正了。没过两年，就成了派出所长了，据说，过不多久，还要调整到青石县任要职呢。”

少然讲了那次在市场亲眼所见的扒窃伤人事件，心里很不是滋味。当然他没有告诉他自己暗施的妙手空空，把钱已返还给失主的事儿。

“我知道，我爸爸也知道，但是他的后台老板在省里，实在太硬了，现在搬不动他。我爸爸说了，是疖子早晚有出头的时候，让我们等着吧。”

少然又问了一些镇上的琐事，还别说，小妮还真的知道不少。她毫不隐瞒的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少然。

“我爸爸还说了，韩大金还有更大的事儿，他和陈瘸子有勾搭，好像还和毒品案有点关联。这事我也不大确切。只是爸爸那次喝完酒后，气得不行走在家里说的，他嘱咐我们，千万不能泄露一丝一毫，否则会大祸临头的。”

少然摸到了这些底细，心里也有数了。两人这样边说边聊，不知不觉的踏着落叶，已走出了很远。

一抬头，迎面来了一辆小毛驴车，赶车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脸上还是脏兮兮的样子，少然认出来了，正是那天他救助的那个小家伙儿。

车上坐着他的母亲，头上裹着一条绿头巾，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太阳快落山了，柳河水泛着鳞鳞的光波，映着晚霞那一抹绚丽的光辉，缓缓的向着无名的远方流着。高远的天空灰蒙蒙的，如一面大镜子儿，偶尔有雁阵呈之字形，从头顶横飞过去，留下了一串串清脆的鸣叫之声，就再没了影迹。田地里做活的农人已开始收工了，三三两两的赶着毛驴车，无所谓欢喜也无所谓忧愁地消磨着这平淡的乡村岁月。

唐小妮看了看表，已五点多钟了，两人没想到说说笑笑的竟走了几个小时了，已有些饥肠辘辘了。

“走吧，我们去吃饭。”少然说。

“好吧，我们去醉仙楼吧，那里厨师是这个小镇里最好的。是范六指从城里一个大酒店里高薪聘请的，能做得很多拿手的菜肴，我最爱吃那里做的烧茄核了和我们柳河镇出产的小白鱼了清炖，保管你吃后不会后悔的。真的。”小妮说得很恳切，生怕少然会变掛似的。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呢！”少然说。

“能请到全镇最好的厨师，老板可真是有本事。”少然说。

“本事大着呢，别看那个家伙过去蹲过笆篱子，可有来头呢。他名号叫范六指，天生长了个六枝儿，也有人说是人们从射雕英雄传中的六指神丐那取来的，可惜错用在了他那样肮脏家伙的名下。”

“除了这个，你还知道他哪些？”

“你又不是警察，你问那些有什么用？”

“我只觉得这人很怪异，那样有本事，却蜗居在这么个偏僻的小镇子里，守着一个小酒楼，挣这么有数的几个小钱儿。”

“对了，好像他和韩家老四关系挺铁的，也有人传说他是韩老四的师傅。”

“哪个老四，是韩四火吗？他不是韩大金的弟弟吗，怎么会和他混在一起的。”

“他们早就沆瀣一气……”

两人边说着，边沿着静静流淌的柳河，伴着初升的一轮晕黄的明月，又走回了这个古意十足的小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