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子出狱
1 走过梦径
“咣当” 一声,监狱阴冷的大门在他身后紧紧关闭了。 六子回转身,愣怔的望着大铁门,犹如面对着一座横亘古今的城堡,恍如隔世。一种难言的痛楚在撕裂着他的心。 刚刚脱去一身印着编码的灰色囚服,又换上了件半旧的花格衬衫。六子长长吁出一口压抑已久的郁闷之气。 他明白自己脱离了阴暗的“炼狱”,脱离了苦海,脱离了那个戒备森严的地狱之门。如今又回到这个有阳光,喧嚣如风的自由世界里。 他抬头望了望天,苍黄的天上有几朵浮云。一群鸟儿从林中旋风般呼拉拉掠起,又落下,倏然就没了影迹。 六子还依稀记得,第一次走进监狱大门那天,一群乌鸦哀号着从他的头顶飞过,一种不祥最终梦魇成了现实。 锒铛入狱,六年时光如鸢飞鱼跃般逝去,不经意间带走了他人生中美好的岁月,带走了最辉煌的韶华时光。这无疑也改变了他人生的轨迹。 想起自己被戴上手铐,被押解到警车上的那个傍晚,那个落日染红了西方天际的黄昏,无助的姐姐和老迈的干爹跟在警车后哭天喊地,那嘶哑的哭叫,那空洞麻木的眼神,他的心又不由得失血般战栗起来。 傍晚的太阳正毒辣的照临着这个日渐冷清的世界,阳光似乎有些刺眼儿。 六子孑然一身站在大门外,显得孤单而冷凄。一种隔世之感袭击着他。那条梦萦魂牵的通向外面世界的小径,还是多年前那样岑寂,几乎没什么变迁。两旁辽阔的原野,绿得一望无际,绿得令人心动。这是他熟悉的黑土地,他也曾深深地热爱过这块给予他生命和梦想的土地。 六子沿着这条被杂草侵淫的小路慢慢走着,荒芜在脚下迢遥的伸展。那是他来时的路,可他早已没有了来时汹涌的泪水,他的泪水已经枯竭了。 六年了,六年美好时光荏苒而过,远古时有一位圣人曾站在历史的河沿上,风光无限的高吟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有谁知道,这六年漫长的时光,给他的心里留下了多少擦痕,他经受了多少炼狱般的煎熬和苦难。他是掰着手指,数着发丝一分一秒挨延过来的。 沿着记忆的履痕,回溯昔日,六子心底里溢满了黏稠的东西,涩涩的不可名状。仿佛打翻了人生多味瓶。仿佛又看见了褪色在生命里不可逆转的时光之流。 田野里花香弥漫,蒸腾的暑气还没有散去,草丛中不知名的小虫在闷热中嘶叫着,让人听出了满腹的惆怨与忧伤。面对这些繁花如锦的妩媚,六子已是恍若不识。 不管怎样,我田六子终于还是熬出来了,我活着熬出来了。 面对着这曾经令他骄傲过的土地与城市,那傲视群雄的激情,又在他的血液里澎湃,他竟仰天狂笑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那么可怕,只是恐惧让人生畏,而生畏常常会吓破一个人的胆。 六子想自己刚被抓捕时的心悸,仿佛血液又在加速。这些年听惯了警车呼啸声,看惯了一些狱警们的丑恶,他的心反倒平静了。 六子是一个天生仗义的种儿,为了哥们义气,六子承担了那些莫须有的罪证。 如今终于摆脱了他们,终于从十八层地狱里走过来了。几年来,六子如醍醐灌顶,豁然明朗了一切。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尔虞我诈,纷乱的尘世就像是美国电影里的故事,一段段,一幕幕,而每个人总不能置身于事外,旁观那些无谓的躁动,无谓的争端,无谓的挣扎。人总得靠自己一出一折导演平淡的人生。 一辆火红的f4跑车飞驰而过,荡起的尘埃散落了他一身。他看到一个长发飘逸的女郎,戴着墨镜,风光无限的向着他来的方向驶去。 六子没回头,掸了掸身上的风尘,依旧不紧不慢走自己的路。 有鸣笛声从身后响起,六子下意识回转身去,见刚才那长发女郎正除下墨镜,很友好的朝他微笑着。 六子有些纳闷,狱察曾问过他,要不要通知家里人来接,他摇了头。这些年来,他不知道干爹还在不在人世,姐姐也不知怎么样了。又有谁能知道他出来了? 女郎的话儿,顿时让六子消除了心中的疑惑。 “要不要搭个便车?我本来也是接一个朋友的……”她语声温婉轻柔,让六子油然感到了一丝暖意。 他已好久没听到这样温情的话语了,准确的说,也好久没见过这样柔媚风情的女人了。 可今天他只想一个人慢慢走完这段漫长的小路,这是梦寐里往复多次的路。可路边的一切景致都变了,原来胳膊粗的小树,已是浓荫翳翳,变得他认不出了。又有哪里建成了工厂,有浓烟缕缕飘散在空中,吸引着他的目光。只有这田野的气味是他熟悉的,这虫鸣是他听惯了的,这扑面而来的绿色,是他渴望多年的,因为那里蕴含着青春和蓬勃的生命。他知道自己原本就是属于那里的一株植物,一株会思考的植物,一株充满了阳刚之气的植物,如今是一株被人遗忘了的植物。 那辆华丽的跑车仍不急不徐在他旁边陪衬着,女郎依旧笑靥如花。 “真的不要搭个便车吗?这条路好长的,一个人走也好寂寞。”她好像在诱惑着他,语气更加的轻柔细腻,在他耳边吹起撩人的风。 六子看来难拂她的好意,他忽然改变了主意,把那件老旧的花格衫脱下来,揉皱丢在后箱里,轻快跳上了车。臂膀上一条刺青的野狼头像,清晰的映入了女郎眼眸。 女郎对这一切似乎并不在意,随手递过了一瓶饮料,友好的示意他。 六子蓦然嗅到了女人身上散发的体香,一股蚀骨的莫名香水味,让他心里为之一动。他又仔细打量了女郎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他已好久没有被这样强烈的震撼过了。 这天仙般妖冶的女子,分明是从天宫落入凡间的尤物。棕栗色的长发披散着,微露一角额头,遮盖住了瘦削的双肩,方正的琼瑶鼻,鼻翼微翘,线条分明的小口,欲语不语。纤细的小蛮腰,不盈一握,高耸的胸脯,在汽车的颠簸中一起一伏,雪白的肌肤,妩媚流转的眼波…… 六子蓦然想起了一个女人,一个一直令他挂怀的女人,可六年的牢狱之苦,早已灰冷了他的心,他还敢再奢望什么,何况是倾心的女人。 车子很快跑过了乡间颠簸的土路,转上了通往城市的平坦柏油路。 女人只顾自己开着车,眼睛注视着前方的路,对六子依然视如陌路,也没问讯他的长长短短。 野狼的名号在江湖上销声已久,没有人再提起了。六子也早已在这个城市匿迹,没有人再恐怖他的飞刀了。六子明白,自己已在这块土地上消亡了。如今口袋里又不名一文,任凭她把自己带到哪里…… 在出狱前曾那样巴望着有朝一日走出那块厚重的大铁门,可这一天真的到来,又给他带莫名的恐慌。他又觉得自己像是一片飘零的落叶,毫无着落,只能任风把他卷到世界的哪个角落。 他的心踟蹰起来,他早已没有了家,要在哪安身立命?是不是像刚来城里那样,还去蜗居在肮脏的工棚里,靠着打工糊口,或者再卷入黑帮,过刀头舔血的日子。他迷失了自己的方向,他不知自己又将会漂泊到何方? 不过 ,他早已经想好了,生活中所有没有答案的一切就是答案,既然生在秋风里,那就让自己做一片飘零的落叶吧,随风而去,哪怕委身在泥潭里,也是一种归皈,一切只能随遇而安了! 那女郎似乎早已打定了自己的主意,在城里七拐八折的又跑了好远,才一脚将车子停靠在“一品江湖”大酒楼的泊车场。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摞钱,不经意的甩给他。然后看定他的脸:“你先好好洗个澡吧,我在酒店六楼牡丹厅恭候,为你接风。” 六子愕然了,他目光里这回不仅是疑惑,而完全是迷惑了。他又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时髦又神秘的女郎。 女人笑了笑,淡然的说:“啊呀,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六哥。你好好看看哪,我是谁?” 女郎除下了墨镜,又戴上,又除下了墨镜。一双清澈秀美的大眼睛,泛着柔和笑意,那个秀气的小鼻子,乖巧工整的小嘴巴,爱怜的等待着他的回答,六子从梦中惊醒般的认出了,正是他思慕已久的女人。 “罗绮,真的是你?我这是在做梦吧!”六子惊呼了一声。 此刻,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恍恍惚惚。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六年的牢狱之灾结束了,而他一见光明,就见到了自己心怡已久的女人,哪能不让他惊愕呢?他不知生活会这样充满了戏剧性。难道一切的一切,又将演绎出过往的许许多多的纠结不清的缠绵? 他不觉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一股咸涩的液体让他清醒了。 罗绮看见六子嘴角淌出鲜红的小血珠,心疼的拿出湿巾轻柔的擦拭着:“看你啊,六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小心呢!”说着凑过去像是要吮吸他那嘴角的印痕。但她停止了,只是将双手搭在六子的肩头上,轻柔的说:“六子哥,你先去好好的洗个澡,换上一身舒坦衣服,我们有的是时间谈想谈的一切,做我们想做一切。嗯!”她的语调轻柔婉转,带着女人的细腻与温柔。 她边说着,边从车里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崭新的内衣和外衣,短裤和袜子,还有一双皮鞋也准备好了。 六子不知说什么才好,想说谢谢,只感到嘴边这话儿太苍白。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他无言的拎起那一大堆穿戴,走进了“一品江湖”大酒楼的洗浴中心。臂膀上那暗青的野狼头像狰狞的张着大口,露出了一口似要吞噬一切的骇人的锐齿。 他飘飘然了,心底的绝望突然消失了,竟有了一种绝处逢生的惊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