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应湖湘文化研究会和衡阳县作家协会之邀,你竟然圆了一回衣锦还乡之梦。又拉浩弟作陪,趁便去看了一看母校。
所谓母校,是你1954年到1957年读初中的衡阳县私立新民中学,现在已经改名为衡阳县六中了。这名字实在不必改,顶多去掉“私立”两字就好。“新民”两字最早见于《大学》,《大学》第一句话就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这里的“親民”应读为“新民”,朱熹注曰:“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新”字在这里是动词,“民”是宾语,“新民”就是“革新其民”之意。清末梁任公著《新民说》,办《新民丛报》,以为中国要富强,必须要造就一代新的国民才有希望。辛亥、五四前后,“新民”一词差不多是中国知识人的口头禅,用现在话来说,“新民”就是培养一代新人的意思,这意思多么好,有什么改的必要?你宁可还是把母校称为新民中学,“县六中”对于你来说,实在是太生疏、太枯燥无味、太没有特色了。
11月11日下午,湖湘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甘建华、衡阳县作协主席凌奉云、县委宣传部长杨秋良、六中校长吴同春、还有几个副校长陪着你和浩明在雨中全校园转了一圈,真是“所遇无故物”,不要说旧人,连旧屋都没有了,除了脚下那块土地。吴校长文文雅雅高高瘦瘦的,为你撑着伞,边走边指点:这里是当年的教室,这里是当年的礼堂,这里是当年的操场,这里是当年的教工宿舍,这里是……你唯唯,心里却在念叨着,那平房走廊上照着你看三国水浒的昏黄的顶灯呢?那冬日寒夜为你烤手烤脚还煮过麻雀的煤炭火盆呢?那为你治过癞痢的老中医和他的医务室呢?那摸过你的头临毕业时把你初二下学期的操行从丙等改为乙等的王会安校长呢?那坐在你的背后常常用铅笔戳你的脖子让你帮她解数学题的女同学呢?难道除了你的记忆,这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了吗?光阴是多么冷血的杀手,毁了这一切,竟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你总算找到一点“故物”了,那是一棵树,一棵桂花树,比两层楼还高,长得圆圆满满,在校园正中央,周围砌了一圈砖墙,砖墙里填满了土,成为一个坛——不是杏坛,而是桂坛。这棵桂花树五十七年前只是一株小苗,是你同班(101班)同学黄璞从自己家里的园子里挖来的,你们当时的班主任卢达仁老师带着你们一起亲手把这棵树栽在这里。几年前黄璞跟你提到此事,你也还依稀记得,现在竟然长得这么大了。你和黄璞总算都还活着,虽然经历了种种劫难,暴雨狂风,严霜冰雪,毕竟挺了过来,居然也圆圆满满,跟这株桂花树一样。
黄璞出身也不好,地主,可能还是不小的地主,你记得他跟你说过,他妈妈生了十八个孩子,死了四个,当时还有十四个。大哥大姐早就做了事,参加了解放军什么的,幸亏如此,黄璞被兄姐拉扯着,还能念中学。新民毕业后,你们各奔东西,你去了武汉,他去了新疆。他后来居然念了大学,当然不是什么名牌,但比起你两次名落孙山总算幸运多了。黄璞很聪明,在同班同学中跟你最要好,但毕业后也没有什么联系。直到你在台湾教书的时候,才通过浩明联系上,你退休后你们才有机会见到面。
2008年5月,一位朋友请你到洛阳看牡丹,黄璞那时正在衡阳,你一通电话,他便从衡阳赶来。没想到黄璞竟然长成了一个大块头,怕有一米七八吧,但你们一见就认得,一谈就投机,什么话都讲,半个世纪竟然没有造成任何隔膜,这真是不可思议。他居然还当过官,是新疆林业厅副厅长什么的,也真是不可思议。抓青蛙,捉麻雀,扒泥豆,烤红薯,……一下子全都活了过来,原来往事并没有消灭,它们都活在你们各自的记忆里。免不了谈到班上的女生,谈到你们那个时候朦朦胧胧的对异性的恋慕。“你这流氓,我记得你说过,愿天下的女人都淫荡,但你老婆除外。是不是?”“你也好不到哪去,你说,只要洗干净,你愿意亲吻女生身上的每一块地方。说过没有?”那天晚上你们睡在一间房里,灭了灯还在聊,突然黄璞压低声音说:“唉,我后来经过的事情还真不少。有一次一个女孩突然跟我要八百块钱,说是有急需。说好了做那事的,结果衣服都脱了,那女孩却哭起来,说叔叔你什么都可以做,我求你别做那个好不好?我还是个处女啊。我听了心中惨然,我哪里晓得她还是处女呢?我一点欲望都没有了,叫她把衣服穿好,给了她八百块钱,让她走了。唉,我们不是那种人,做不出来,没办法。”
“来来来,我们大家在这里合照一张像!”吴校长吆喝着。大家围过来,几个照相机、手机咔嚓咔嚓地响成一片。
“我要在树前单独照一张,”你跟大家说。你想着的是黄璞,你要给他寄去。他还在新疆。又有一年没通电话了。他在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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