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苏东坡曾这样评价王维的诗与画。的确,王维的诗,有诗情画意,令人赏心悦目,玩味无穷。其实,中国的古曲诗词,大都特别讲究诗情画意,因为古典诗词与中国画是相通的,诗画相生,有不少文人为画家在画上题诗,有不少画家将文人的诗画成画,还有不少人,既是画家,又是诗人,比如王维、米芾。因此,诗人们往往在诗词中融入了绘画技法,如果我们把这些诗还原成一帧帧图画,我们会发现,这些用文字绘成的画真是美不胜收。
首先,诗人们大都非常讲究画的构图之美。他们往往将近景与远景结合起来,将全景与特写搭配起来,用笔或浓密或疏淡,错落有致,浓淡相宜。
比如王维的《汉江临泛》: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此诗意境阔大,气势雄浑,有赖诗人的精心构图。首联诗人以如椽大笔勾勒出一个非常开阔雄浑的背景,极写汉江境域的辽阔,它接三湘而通九派,于是全诗顿时有了一种磅礴的气势。颔联写远景,用淡笔点染,只见江水滔滔不绝,流向天地之外,两岸远山如黛,在辽阔的天底下,在江涛的雾霭中,时隐时现,若有若无。对苍茫邈远的景物,诗人着墨极淡。颈联的出句用浓笔泼墨写近景,可诗人没有直接写江水,而是创造性地从倒影写着笔,写两岸的城镇倒映在江水中,乍一望去,就像浮在江面上;然后诗人又把镜头推远:远处的江水和天空连成一片,江水似乎吞没了一切,涵容了一切,似乎天地间的一切都在浩淼的江水中摇动、晃动……诗人讲究远景近景的层次,讲究淡笔和浓墨的配合,画面上水势浩淼,气势磅礴,全诗气韵生动。
诗人讲究构图之美,还在于静景与动景的有机结合。如杜甫的《绝句》: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这首诗前两句用粗笔勾勒,着一“丽”字点染“江山”,只觉溪水映日,四野青绿,百花吐芳,惠风和畅,阳光明媚,诗人笔底春光骀荡。第三、四句则是特写,在明丽辽阔的背景上,诗人用工笔细描:在漠漠的田野上,燕子飞来飞去,衔泥筑巢,繁忙不息;在暖暖的沙地上,鸳鸯悠然而眠,相亲相爱。两种景物,一动一静,相映成趣。
诗人讲究构图之美,还特别注重空白艺术。“空白”在画艺中称为“留白”,它是一种苦心的营造,中国画的艺术魅力往往就在这些空白当中,前人称“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这种“计白当黑”的构图法,既具有极强的空间感,又引领观者的悠悠遐思。在诗词中,留出一定的空白,诉诸读者的想象,或者造成强烈的对比,也是诗人写景常用的手段之一。如柳宗元《绝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首绝句,前两句用淡笔描绘了一个严酷、寒冷、肃杀的广阔背景,然后在偌大的一幅画上,诗人只画了一叶孤舟,一个老翁,他兀自端坐在冰天雪地中垂钓。“千山”与“万径”所构筑的广袤的背景,与这一叶孤舟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背景愈大,空白愈多,便使老翁愈显得孤独。他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垂钓?他为什么在冰天雪地中垂钓?诗歌又给我们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的空间,诱发我们去思索、探寻这独钓背后深刻的意蕴。
第二,诗人们还特别讲究画面的着色。有的写景诗,画面色彩明快清丽,有的绚丽热烈;有的清新淡雅,有的冷峻肃杀……
王维的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 (《辋川别业》),杜甫的“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绝句》),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杜牧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江南春绝句》),这一幅幅画,濡酣墨于画面,施浓彩于图中,色彩都非常绚丽而热烈,充满生机的绿叶与热烈勃发的红花相映成趣,互为竞丽,生机盎然。李清照的《怨王孙》则把秋景写得清新淡雅: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苹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画中描绘的是暮秋之景:在明澈晴朗的天底下,湖面上微风送着轻波,荷花已少,香味愈淡,秋露渐浓,莲子已熟,荷叶渐枯,苹花汀草,含翠凝碧,水鸟儿悄然而眠。这一切,似一幅淡彩水墨画,色调淡雅而不秾艳。对清淡幽静的自然景色的描绘,展示了词人宁静、和悦的心境。
第三,诗人们在描绘诗中的形象时,常常用国画的写意手法,不求形肖,而求神似,以得其神韵为最佳。苏轼有这么一段诗论:
林逋《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决非桃李诗。皮日休《白莲》诗云,“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坠时”,决非红莲诗,此乃写物之功也。若石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此村学中至陋语也。
苏轼赞扬写梅花、白莲的诗而批评写红梅的诗,是因为林诗写梅花,皮诗咏白莲,能得其神韵。“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两句简直写尽了梅花的风韵气质,它神清骨秀,高洁端庄。诗人用“疏影”绘其姿态,用“暗香”状其神韵,既写出了梅花稀疏的特点,又写出了它清幽的芬芳。而石诗求其形似,却只是大白话而已,毫无诗意可言。
诗人为了使笔下的形象富有神韵,常常用各种各样的表达技巧。有时候他们用拟人比喻的手法,苏轼笔下的 “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 (《新城道中》),这两句写野桃绽放,灼灼其花,似含笑少女,探头于矮矮的竹篱,满园子洋溢着关不住的春意;写溪边柳树,袅袅娜娜,以溪为镜,倩影随风摇曳。“含笑”“自摇”二词便赋予了溪柳与野桃人的神情意态,整个画面生机盎然。有时诗人用衬托手法。如苏轼的词:“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江城子》)这几句用陪衬的手法,借白鹭的仰慕来表现荷花的盈盈丰姿,娉婷美态,连白鹭也为之流连驻足,不忍离去呢!不直接写荷花,而荷花之韵已跃然纸上。又如李清照写桂花:“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这几句用正面衬托的写法,傲雪的梅花,高洁的菊花,本是文人画士的爱物,但和桂花相比,它们尚会心生嫉妒、心存羞愧,诗人以梅花、寒菊衬托桂花的形象。有时候诗人用渲染烘托的手法,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两句中除了从正面描绘梅花之外,诗人还用清洌的池水,溶溶的月色,营造一种清雅的氛围,来烘托梅花疏朗的倩影,幽独的清香,塑造梅花高洁的形象。总之,诗人们为了让笔下的形象更富于诗意,他们或拟人,或比喻,或衬托,或渲染,用各种手法摄其魂魄,得其神韵,然后泼墨于纸端,一个个神形俱备的形象便呼之欲出。
第四,诗人们在写景诗中还讲究自然与生活的融合。他们笔下的画面,往往既有自然之趣,又有生活之乐。如王维的《山居秋瞑》:“空山新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陶渊明《归园田居》:“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呔深巷中,鸡鸣桑树巅……”苏轼的《新城道中》:“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葵烧笋饷春耕。”王维的诗中,有松间朗照的明月,石间泠泠的流水,非常静谧;然而当画面上的竹林中出现了归来的浣衣女,竹林中传来了浣衣女清脆的笑声时,当荷塘中撑出了晚归的渔船,山村里飘来了渔舟晚唱时,整个画面就增添了一种平和怡然的山居之乐。在这里,自然与生活完美地融合起来,风景与民俗和谐地统一起来了。陶渊明笔下的田园生活,也正是因为有了远处隐隐的村落,有了墟里袅袅升起的炊烟,有了狗吠与鸡鸣,才有了田园生活的恬静与安宁,温馨与和谐。而苏东坡笔下的春景,固然赏心悦目,生机勃勃,但是,当田间有了春耕的吆喝,农家里飘出了饭菜的香味时,我们才会感到,春天不仅走进了千山万水中,也走进了千家万户中,这样,诗歌不仅贴近了自然,也贴近了生活,这一幅幅画,都是因为有了人的活动,才有了灵动的色彩。
谁说只有墨和颜料才可以画成画呢?诗人们用方块汉字所精心绘制的一幅幅画,需要我们用眼睛,用耳朵,用鼻子,用心灵去感受,去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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