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诗体建设的一个典范 ——刘半农《叫我如何不想她》解读
天上飘着些微云,
刘半农(1891-1934),原名刘复,1917年参加《新青年》编辑工作,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倡导者之一,著名的诗人和语言文字学家。他是中国最早在《新青年》发表白话诗的三位作者之一(另两位是胡适、沈尹默)。出版的诗集有《瓦釜集》(1926)、《扬鞭集》(1926)等。
《叫我如何不想她》这首诗在形式上的整饬,一望而知。全诗四节,每节五句:前两句都是七字,大体都是三个音步,并用韵(除第一节),如第四节的“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里/烧”;中间的第三句都用单独一个“啊”字,这在某种意义上有时代的烙印,新诗初期,抒情手段还比较单一,诗人往往用感叹词直抒胸臆;第四句都是八个字,大体上音步仍然是三个,第三和第四句的短长之变,则在整节诗中造成了节奏的大幅度改变;第五句每节相同,都是“叫我如何不想她”七字,造成一唱三叹之感,同时第五句还和第四句押韵(除第二节外)。因此,这首诗可以看作是广义的格律诗,即在一首之内形成固定格律,但不追求每首诗都相同,因此又保持了新诗的自由。凡写新诗而追求格律的,大都持这样的态度,如闻一多、徐志摩,以及许多写十四行诗的中国诗人等。刘半农本人曾在文章中提出过“破坏旧韵,重造新韵”以及“增多诗体”的主张,可见诗人对新格律和新诗体的探索是出于高度的自觉。实际上,格律即是语言的音乐性的表现,非常有助于抒情,古典诗歌正是因为它本身偏重于抒情,所以在长期的实践中形成了各种格律。有些现代诗若还以抒情为目的,是可以考虑格律的运用和再造的;但如果有些诗不再以抒情为目的,则另当别论。
刘半农是著名现代语言学家,对中国语文贡献很大,其中最让人称道的就是他为中国文字创造了“她”和“牛也”(后被“它”取代)二字。汉语原来只有“他”字作为第三人称单数代词,刘半农自创了“她”和“牛也”,与“他”相区别。其中“她”字,取代了当时流行的“伊”字,最终被中国语文所接受。这里面也很难说就没有一种“五四”的时代精神灌注在其中,男女平权,甚至今日大行其道的生态理念,在这两个与“他”平起平坐的汉字的创造过程中体现了出来。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关于文字学的一段佳话。
但是,“她”字在从文字学角度正式提出之前,刘半农已经在《叫我如何不想她》这首诗中大胆地使用这个字了。据说这首诗是诗人1920年留学期间在伦敦写的,由于音韵和谐,语言流畅(不像有些现代诗歌为追求格律,而有意识扭曲正常的语词,让人读来觉得不顺),被著名的语言学家赵元任谱成曲,广为传唱。诗中的“她”是首次使用,而关于“她”字的文字学诉求则是1923年才正式提出来的。
诗中的“她”有人说是指一位女性,有人说是指祖国(英语中的“祖国”motherland一词是阴性)。不管如何,是诗人的一种深挚的感情,启发他为祖国的文字贡献了一个重要的人称代词,使得那些即使是在“此时此刻”的现实中处于宾位的中国女性,获得了在语言形式上的明确的主体地位:“她……”
从诗歌的角度看,《叫我如何不想她》毫无疑问是一首优秀之作。而从语言和文化的角度看,其意义似乎更加重要。一个“她”字,使一首诗永垂不朽。
另外,刘半农是最早(1918年初)呼吁对中国丰富的民歌资源进行搜集、整理和保存的人。他并且身体力行,进行了长期的调查和整理工作,贡献极大。民歌对刘本人的诗歌创作也有影响,其诗集《瓦釜集》(1926)就主要是用江阴地区的民歌形式创作的。这首《叫我如何不想她》用了歌词的形式,融进了民歌风,但又是不折不扣的现代白话诗,可谓三种风格、三种审美因素的完美统一。所以这首诗对新诗体的构建具有突出的典范意义。
民歌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善用比兴。本诗一个显著的修辞特色就是“兴”的运用。“比兴”手法起于民歌,看起来较为简单,如《诗经》中的“国风”即是最早的民歌的集合。其实,“兴”乃是真正富有中国特色的诗学技巧,它既是一种修辞,又不能单纯地看作修辞,其价值至今没有得到当代诗人们应有的重视,是颇令人遗憾的。假如把用于起兴的事物称为“兴体”,把它所引出的本事称为“本体”,那么“兴”其实有很多种情况:(1)兴体与本体没有明显的关系,“兴”只是单纯的“兴”,只起“起”的作用,原始的民歌里边这种情况比较多;(2)兴体与本体有类比关系,“兴”同时也是“比”,《诗经》里面的情况大多如此,说明《诗经》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民歌,有文人成份,可能主要出自“民间知识分子”;(3)兴体与本体不仅可以类比,而且兴体与本体同等重要,也就是说互为对方的喻体,现代诗的暗喻常可作如是观。在这种情况下,若将诗歌的意义凝定在“本体”上,不懂得重视“兴体”在存在论上的意义自足性的一面,则并不懂诗。(4)兴体独大,本体萎缩,则兴象势必上升为一种总体性象征。由此观之,“兴”完全可以超越一般的修辞价值,而上升为存在论。刘半农此诗中的“兴”看起来较为简单,大体偏向第一种情况。但是,若读者阅读时暂时将每节的最后一句隐去,也会发现剩下部分仍是较完美的写景抒情作品,从存在论上看,还是给我们呈现出了较完整的“自然”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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