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置神策军于京西京北,虽以备御吐蕃,然曾倚此军削平叛寇,则资以建国威、捍非常,实天子之爪牙也。德、宪以来,权归中涓与西北节镇,虏至莫能奔命,李绛所为欲据所在之地,割隶本镇,使听号召以击虏之猝至,不致待请中尉,迟延莫救也。宪宗闻绛之言,欣然欲从,而终于不果,识者固知其必不果也。 唐于是时,吐蕃之祸缓矣,所甚患者,内地诸节度分拥疆兵,画地自怙,而天子无一爪牙之士;于此而欲夺之中涓之手,授之节镇,中涓激天子以孤危,辞直而天子信之,又将何以折之邪?是军也;昔尝以授之白志贞矣,朱泚之乱,瓦解而散,外臣之无功而不足倚,有明验也,故付之于宦官,亦无可委任,而姑使其听命宫廷耳。如复分割隶于节镇,则徒为藩镇益兵,而天子仍无一卒之可使。有若朱泚者,猝起于肘腋,勿论其能相抗制也,即欲出奔,而踉跄道路,将一车匹马而行乎?绛不虑此,欲削中涓之兵柄,而强人主以孤立,操必不可行之策,徒令增疑,何其疏也 绛诚虑之深,策之审,则当抗言中涓揽兵之非宜,取神策一军隶之兵部,简选而练习之,猝有边警,驰遣文武大臣将之以策应,外有寇则疾应外,内有乱则疾应内,与节镇相为呼应,而功罪均之。如此,则天子有军,应援有责,而中涓之权亦夺矣。柰之何舍内廷之忧而顾外镇之患乎?如曰待边将之奏报而后遣救,无以防虜寇之驰突。则侦探不密,奏报不夙,边镇之罪也,非神策之需迟而不及事也。唐室之患,不在吐蕃而在藩镇,已昭然矣,如之何其弗思? 吴元济一狂騃竖子耳,中立于淮、泗之闲,仅拥三州不协之众,延晨露之命,所恃者王承宗,既不能出一步以蹑官军之后,李师道独以狗盗之奸,刺宰相,焚陵邑,胁朝廷以招抚,而莫救元济之危,非能如向者河北连衡之不易扑也。而唐举十六道之兵,四面攻之,四年而后克,何其惫邪?论者责分兵如连则势益孤,而覆败尤鸡,参差不齐,以致师老而无功,似矣;然使专任一将,四邻诸道,旁观坐听其成败,则势益孤,而覆败无速,则专任固不如分任审矣。 乃详取其始末而究之,元济岂有滔天之逆志如安、史哉?待赦而得有其旌节耳。王承宗、李师道亦犹是也。兵力不足以抗衡,唯恃要结闲贰以求得其欲,师道遗三数匹夫入京邸,杀宰相,毁陵寝,焚屯聚,挟火怀刃,而大索不获者,为之渊薮者谁也?非大臣受三寇之金钱以相阿庇,而讵能尔邪?则其行赂诸镇,观望不前,示难攻以胁天子之受降,概可知已。外则韩弘之阻李光颜,内则韦贯之、钱徽、萧俛、李逢吉等之阻裴度,皆醉饱于三寇之苞苴,而为之唇舌者也。故蔡州一空城,元济独夫,李愬一夕而缚之如鸡鹜,其易也如此,而环攻四年,其难也如彼,唐安得有将相哉?皆元济豢饲之鹰犬而已。仅裴、武两相立于百僚之上,为疑谤之招,弗能胜也。其迟久而后克,不亦宜乎? 故国家当寇难相临之日,才臣有不足任之才,勇将有不可鼓之勇,夷狄盗贼所以蛊天下者,皆豆区之惠,而人为之风靡。非有清贞之大臣,前不屑千金,后不恤猛虎,则天子终无可寄之心膂。诸葛公曰:“唯澹泊可以明志。”人君尚知所托国哉! 宪宗之用裴公也深,而信之也浅,所倚以谋社稷之大计,协心合德而不贰者,独淮蔡一役而已。然当其时,已与李逢吉、王涯旅进而无别。及乎淮蔡既平,公居首辅,而宦官承宠为馆驿使,赐六军辟仗使印,公不能以一言规正;皇甫镈、程异以聚敛与公分论道之席,公力争,而以朋党见疑;浚龙首池,起承晖殿,张奉国、李文悦白公谏止,而二人坐贬。凡此数者,有一焉即宜拂衣以去;乃层累相违,公终栖迟于朝右,夫岂贪荣宠以苟容哉?盖亦有其故矣。 公开阁以延士,而一时抱负之士,皆依公以利见,公去则不足以留,必群起而为公谋曰:公不可去也,委任重而受知深,志虽不伸,自可因事纳忠,以大造于家国,公姑隐忍以镇朝廷,使吾党得竭股肱之力,以持危而争胜。此言日进,公且不能违,而偃仰以息其浩然之志,所必然矣。故公俛仰中外,历事暗主,狎迩宵人,乍屈乍伸,终留不去,皆附公之末光者相从臾以羁迟也。公之浮沈前却,不谓无补于昏乱,则从臾者之言亦未为无当矣。及通数代之治乱而计之,则所补者小,所伤者大,起水火之争,酿国家之祸,公未及谋也。为公谋者,其志、其量、其识、皆不足以及此,而公大臣之道以诎矣。 国家之患,莫大乎君子以若进若退之身与小人迭为衰王,而祗以坚小人之恶。何也?君子之道,不可则去耳。小人乃不以君子为忧,而聚族以谋攻击,则忌媢之恶,所逞者即自起于其朋俦,而同归于消灭。邺侯一归衡山,而张良娣、李辅国之首交陨于白刃。唯君子终留于位,附君子者,犹森森岳岳持清议于廷闲,且动暗主之心,而有所匡正,小人乃自危,而益固其党以争死命,抑且结宫禁、挟外援以制人主,而其势乃成乎不可拔。泰之拔茅以汇也,否亦拔茅以汇也,而君子之汇,终诎于群策群力之险毒。故刘向不去,而王氏益张;李膺再起,而宦官益肆司马温公入相,而熙丰之党益猖。 大臣之道,不可则止,非徒以保身为哲也,实以静制天下之动,而使小人之自敝也。彼附末光者,跃冶争鸣,恃为宗主,以立一切之功名,而足听哉?是晋公之不去,公之亵也,唐之病也,朋党之祸,所以迄于唐亡而后止也。惟澹泊可以明志,惟爱身乃以体国,惟独立不受人之推戴,乃可为众正之依归。惜乎公之未曙于此也。而后知邺侯之不可及矣。 宪宗之崩,见弑已明,而史氏以疑传之,莫能申画一之法,谓内侍陈弘志为戎首者,非无据矣。而流观终始,则弘志特推刃之贼,而污潴之首辟,不仅在弘志也。 繇前事而观之,郭氏受册先皇,为广陵王妃,伉俪已定;宪宗立,群臣屡请正位中宫,而宪宗不从;已而与吐突承璀谋废穆宗,立澧王恽,事虽未行,而郭妃母子亦岌岌矣。穆宗忧而谋于郭钊,钊曰俟之,则“今将”之志,藏之久矣。 繇后事而观之,陈弘志者,非能执中外之权,如吐突承璀、王守澄之杀生在握也。宪宗虽服药躁怒,而固为英主,不至如敬宗之狂荡昏虐也。承璀倚宪宗以执大命,而志在沣王,弘志以么乍起而行弑,正承璀执言讨贼拥立澧王一机会,而柰何听其凶逆,莫为防制?如谓承璀力所不逮,则王守澄当因之以诛弘志,而分罪于承璀,以夷灭之,其辞尤顺。今皆不然,在宫在官,相率以隐,俯首结舌,任弘志之优游,则岂弘志之能得此于盈廷乎? 帝弑未几,而郭氏皇太后之命行矣。穆宗非能孝者,而奉之极其尊养。郭氏虽饰贤声以自暴,而侈靡游佚,固一不轨之妇人,其去武、韦无几也。宪宗未殡,承璀杀矣,沣王亦相继而含冤以死矣。穆宗母子拥帝后之尊,恬然而不复问;举朝卿士,默塞而不敢言;裴度虽出镇河东,固尸元老之望,韩愈、柳公权、崔群皆有清直之誉,而谈笑以视先君之受刃。区区一埽除之弘志,安能得此于天下,则上下保奸之情形,又不可揜矣。 考诸稗官之传记,宣宗既立,追宪宗之雠,郭氏迫欲坠楼。弑逆之迹,暴露于论定之后,则宪宗之贼,非郭氏、穆宗而谁哉?衅之所自生,则惟承璀惑主以易储,故激而生变,郭钊所云俟之者,正俟此一日也。穆宗以适长嗣统,逆出秘密,故大臣不敢言,史臣不敢述,而苟且涂饰;不唯郭氏逭韦后之诛,穆宗逃刘劭之戮,陈弘志抑以逸罚为千秋之疑案。鸣呼!唐至是,犹谓国之有人乎?而裴度、张弘靖、柳公权,韩愈之为人臣,亦可知矣。 (以上摘自王夫之名著《读通鉴论·卷25》) 《后妃传》载:“宪宗懿安皇后郭氏,尚父子仪之孙,赠左仆射驸马都尉暧之女。母代宗长女升平公主。元和八年十二月,百僚拜表请立贵妃为皇后,凡三上章,上以岁暮,来年有子午之忌,且止。帝后庭多私爱,以后门族华盛,虑正位之后,不容嬖幸,以是册拜后时。” 从这这段文字可见,唐宪宗拖延不册立郭氏为皇后,他怕郭家势大,干涉自己对其他小老婆的宠爱,却造成了郭氏的怨气——皇帝的女人总是想方设法要做皇后的,以郭家的功勋富贵,却做不了皇后,能不怨恨?而迟迟成不了皇后,即意味着自己迟迟成不了正室,始终是没有地位的“妾”,而不是作为六宫之主的“妻”,她的儿子也就成不了太子、储君和将来的皇帝。 政治斗争,在后宫中一点都不逊色于朝堂上。而宪宗死后,即位的穆宗,正是郭后的儿子,“母以子贵”,郭氏正是因为儿子当上了皇帝,而名正言顺成为太后,坐上了正后宫掌权者的位子。 这里暗示我们,郭氏极有可能谋害了宪宗,然后把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匡复唐室的功臣郭子仪,是她的爷爷,宪宗皇帝的祖父德宗皇帝的大妹妹升平公主,又是她母亲,她实际上是宪宗皇帝的表姑,本身就是大唐的皇室贵戚。 郭皇后的出身,使她有雄厚的靠山左右皇权。事实也正是如此,此后的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四朝皇帝(唐敬宗、文宗、武宗都是穆宗的儿子,即郭太后的孙子)都由她控制着。 以上不仅是推理,郭氏谋害宪宗,其实有当时人的证词。 《东观奏记》的作者,是唐宣宗时人,他在该书中写道:“宪宗皇帝晏驾之夕,上(宣宗)虽幼,颇记其事,追恨光陵商臣之酷。即位后,诛除恶党无漏网者。时郭太后无恙,以上英察孝果,且怀惭惧。时居兴庆宫,一日,与二侍儿同升勤政楼,依衡而望,便欲殒于楼下,欲成上过。左右急持之,即闻于上,上大怒。其夕,太后暴崩,上志也。” 唐宣宗是唐宪宗第十三子,元和五年(810)六月二十二日生于大明宫,论辈分,他是敬、文、武宗的皇叔,论年龄却比唐敬宗和唐文宗还小一岁。他在穆宗长庆元年(821)三月,被封为光王。会昌六年(846)三月,武宗弥留之际,把37岁的光王李怡立为皇太叔,并更名李忱,成为新的皇位继承人。他是唐朝历史上惟一以皇太叔即位的皇帝,又是晚唐皇帝中顺宗以后的11帝中寿命最长的一位,他死于大中十三年(859)八月,享年50岁。宣宗在晚唐的皇帝中也是得到较高声誉的一位,《资治通鉴》载:“宣宗性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故大中之政,讫于唐亡,人思咏之,谓之小太宗。” 宣宗即位,郭后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怕?为什么想用坠楼而死,来造成宣宗“过”的恶名?然而,唐宣宗记得儿时父皇遇害的旧事,他终于下手了(具体情节,当时人没有记,也不可能记下来)。 “暴崩”(猝死),“上志”(皇帝的意愿),已经说明,唐宣宗终于如愿以偿除掉了这个杀父大仇人。 元稹,是唐宪宗同时代人,他的《将进酒》写道:“将进酒,将进酒,酒中有毒酖主父,言之主父伤主母。母为妾地父妾天,仰天俯地不忍言。佯为僵踣主父前。主父不知加妾鞭。旁人知妾为主说,主将泪洗鞭头血。摧集主母牵下堂,扶妾遣升堂上床。将进酒,酒中无毒令主寿。愿主回思归主母,遣妾如此事主父。妾为此事人偶知,自惭不密方自悲。主今颠倒安置妾,贪天僭地谁不为。” 诗虽婉曲,仍然暗透消息——元稹的乐府诗,必定是有所针对而作的。诗中的主,可以认为是唐穆宗,主父,即唐宪宗,主母,即郭太后。虽然一会说“酒中有毒”,一会又说“酒中无毒”,看似矛盾,但作者是故作狡黠颠倒,他可能正是想说:就是郭氏杀了宪宗! 最旗帜鲜明地点出郭氏行凶的,是王夫之,他在《读通鉴论》中,也引用《东观奏记》的话说: “考诸稗官之传记,宣宗既立,追宪宗之仇,郭氏迫欲坠楼。弑逆之迹,暴露于论定之后,则宪宗之贼,非郭氏、穆宗而谁哉?穆宗以嫡长嗣统,逆出于秘密,故大臣不敢言,史臣不敢述,而苟且涂饰,不唯郭氏逭韦后之诛,穆宗逃刘劭之戮,陈弘志抑以逸罚为千秋之疑案。乌呼!唐至是,犹谓国之有人乎?而裴度、张弘靖、柳公权、韩愈之为人臣,亦可知矣。” 这段话翻译成白话,就是说:考察野史小说,宣宗即位后,追报杀害父亲宪宗的仇,郭太后害怕得想跳楼。杀害宪宗的阴谋诡计,暴露在这件事平定之后,那么宪宗之死的元凶,不是郭太后和唐穆宗,又是谁? 唐穆宗因为是长子继承皇位,杀父的事情当时又没有太暴露,所以大臣不敢说,史官不敢记载,而苟且偷安并且还为此事婉转涂饰。 当年韦皇后谋杀丈夫唐中宗李显,后来被唐玄宗剿灭,郭太后却逃过了这样的处决。 南朝宋文帝被儿子刘劭杀害,后来宋孝武帝起兵杀了刘劭,而唐穆宗也逃过了这样的惩罚。 陈弘志当时逃过了处决,而成为千古疑案。 唐朝到这个时候,国家中还能说有敢说敢为的栋梁吗?而裴度、张弘靖、柳公权、韩愈这样的忠臣,是怎样的尸位素餐,就可窥一斑了。把郭太后拟作杀了中宗的韦皇后,唐穆宗拟作杀了宋文帝的刘劭,还不直接吗?! 所以可知,《旧唐书》是在为谁“讳言”那场弑逆了。 陈寅恪先生的《金明馆丛稿二编》中,有文《顺宗实录与续玄怪录》只引用《续玄怪录》中的“辛公平上仙”,证明这是在影射唐宪宗被太监阉党谋害,并没有深入阐述这件皇帝被谋杀的案件主谋,是十分可惜的。 唐宪宗服用金丹后,常常暴躁发怒,左右随从宦官往往被怪罪责骂挨打,甚至有人被打死。由此人人自危。庚子(二十七日),唐宪宗在中和殿突然死亡,当时人都说是被内常侍陈弘志杀死的。陈弘志的同党内宫官员,为了隐瞒真相,不敢追究凶手,只是说宪宗吃金丹后药性发作而死,外人都无法辨明事情真假。 宪宗李纯之死,郭妃母子嫌疑最大。 宪宗晚年又遇到了太子的问题,郭妃是郭子仪的孙女,不论后宫还是朝堂,都形成了极强的势力,她的儿子不即位是不行的,但宪宗就是不想被牵制,也不喜欢这个儿子,最后儿子逆袭老子的故事就上演了。一些新晋宦官又投靠了新主子,郭妃(后来变郭太后了)与太子集团在这件事上主导了一切。 纵观宪宗元和一朝,掌权的宦官无一不是宪宗提拔上来的,宪宗的信任和威信是自己的绝对保障。果然等宪宗一死,宪宗元和朝的宦官除了依附太子唐穆宗的以外都尽数被诛灭。 (责任编辑:井泉) |